■8月4日下午3时许，拉甲坡矿受命将储 存的炸药运出矿窿、矿区，为即将开始 的抢险创造安全环境 ■8月6日上午9时许，检查抽水情况的 工人汇报井下情况

　　■我们知道我们的兄弟被埋在700米深井里

　　■我们知道我们的亲人被淹在70米深水里

　　矿工是这样被封口的

　　8月4日上午，记者到拉甲矿窿口，见有武警站岗。战士说，他们昨夜受命至此，执行警戒。

　　■矿区工人家属缄口不言

　　窿口有一小屋，屋里有一部电话和几名工人，记者打探情况，回答不是“听不懂”就是“不知道”。

　　拉甲坡矿的工人大都住在窿口附近。

　　记者在那些用石棉瓦或轻体砖搭建的简易宿舍中穿行，被停工的工人们闲闲地看着。而一旦试图谈他们的工作，他们马上就用“不知道”作答。好容易有一个被记者追着问了几句话，他告诉记者他是负责拉矿石的，每天拉6车，一车18吨，每天上8个小时，挣100元。

　　记者问，停了工，这些非法矿井马上也可能停产，还在这里等什么？

　　他说，老板欠了两个月工钱，等着要呢。

　　记者试着想深入一下，问出事那天你上班吗？他说没有。再深入一下，出事的民工家属都住在哪里？

　　回答马上变为“不知道”了。为什么不知道？刚刚来了6个月呀。那么应该有人知道了？有。都住在哪里？就住在里面呀。

　　继续在家属区里走，工人们全都闲着，在黑暗的屋里打麻将、看电视。记者在哪个门口停下问话，就会有人围着看。最多的时候，身后有二三十人。他们围着，是想知道什么，但他们统一了口径什么也不说。

　　■停工回家，欲说仍怕

　　8月5日，记者去都安县采访，那里据说是龙泉矿冶总厂经理黎东明的老家，因此有很多人到大厂矿区打工。

　　车过拉甲坡矿，山路两侧开始出现守着行李等车的人，有的拉家带口。停车去问，大多是拉甲坡矿的工人，大多是回都安县的，因为停工而回家。

　　试着过去聊，一问到事故，很多人又噤了声。

　　终于，有两个工人有口风松动迹象，记者大喜，招呼他们上车同行。因能节约几十元车费，他们同意了。这两个都是拉甲坡矿的井下工人，其中一个在拉甲坡干了十多年。

　　远离了拉甲坡，他们开始回答记者的问题。他们说，17日早晨一出事他们就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因为组长马上传工头的话：出事的工作面停工，没出事的工作面可以上班。

　　工头还说什么？还让我们不要出矿区，不要乱跑，不要乱说，尤其不能对外人讲七七八八。

　　记者问，不让讲就不敢讲，你们怕什么？两个人说，怕不给工钱呀，怕没有活做呀。现在矿井被管制了，黎东明也被拘了，你们还怕？

　　两个人反问：黎东明在南丹这么知名，以后就不会复工吗？

　　车离都安县很远的地方，两个人坚持下了车，不说去向。他们仍怕。

　　■5万元是抚恤还是封口

　　8月5日晚7时许，记者终于在都安县高岭镇江中村吞香屯找到“7.17事故”遇难者的家属。遇难的是兄弟俩，29岁的卢规和19岁的卢克。他们扔下70岁的父亲，卢规还扔下了27岁的媳妇和3个幼子。

　　3个孩子少不更事，老人和女人却已欲哭无泪，加上不懂普通话，只木然地看着记者。

　　卢规、卢克的堂兄卢森仕告诉记者：7月17日晚，同在矿上打工的卢规的内弟就打电话给姐姐，让她上矿上去一趟，没说缘由。7月18日早晨，吞香屯其他在拉甲坡打工的工人打电话给卢森仕，说井下出事了，卢规和卢克没见出来。当即，家里4个亲属就分别往大厂矿区赶，晚上到矿区后又被矿上的人接到南丹县。矿上的人说，工作面刚开始涌水时，卢规还用钢管往上面拉人，救上来六七个。后来水在1分钟之内突然涨上来，卢规没跑出来。

　　谈赔偿的时候，矿上的人给了4.5万元的标准，卢森仕他们要求一人5万，并且打捞尸体，火化后送回家。矿上马上就同意了，并且当即点钱，说这事就这么了了。

　　死没死人是这样被证实的

　　遇难者的亲属和他们的工友们，在生计和安全的压力下缄口，这种深不可测的沉默甚至让事故调查部门一度做出错误的判断。

　　■出了事故没有上报

　　8月4日上午，拉甲坡矿窿口，记者遇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王德学。

　　面对王副局长，记者先问最敏感的问题：事故到底死了多少人？王副局长说，仍在调查。因为我们不清楚当事人是否转移和掩藏了尸体；水未排干，我们不能确认到底有多少人淹在水里。

　　记者再问：安全监督局何时接到事故报告？王副局长的回答令记者吃惊：我们也是从网上看到消息，然后主动向广西方面询问的。我们此番是按照中央领导的指示前来核实此事的。按正常的事故报告程序呢？王副局长说：正常程序是24小时内逐级上报，报到我们这里最多不超过2天。

　　■最初调查竟误以为是传闻

　　大厂矿区开采和治安秩序混乱由来已久，近段尤甚。广西区办公厅为此于今年5月26日下发《关于整顿大厂矿区矿业秩序的通知》，并成立“自治区整顿大厂矿区矿业秩序工作组”。据中央调查组的有关人士介绍，区工作组对于“7.17事故”的调查并不顺利，向上汇报的材料中用了“传闻”的提法。

　　据记者看到的广西自治区整顿大厂矿区矿业秩序工作组给上级的汇报材料，题目是“关于传闻龙泉矿冶总厂拉甲坡矿发生重大透水伤亡事故的调查情况报告”，其中称，工作组的一位同志于7月19日听说事故传闻，工作组非常重视，“马上向南丹县工作组进行了情况通报，并立即组织县工作组的同志到105号矿体向探矿工程的6个工程队调查了解情况，向各工程队的主要负责人、井下管理人员及当日值班人员了解情况，对有关人员的谈话做了笔录。在调查过程中，未发现有重大透水伤亡事故的异常情况。”

　　8月5日，区工作组的一位人士告诉记者，他们19日布置县有关部门实施调查，20日反馈回来的信息就是查无此事。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局的人士确认，他们也收到了广西方面的这份报告。

　　■录像为证事故终得确认

　　7月31日晚，中央调查组第一批成员一行3人抵达南丹，8月1日即到现场调查，但是和区工作组一样不能获得事故发生与否的准确说法。直到媒体记者呈上死难者家属焚祭的录像，广西方面终于下定决心。

　　8月1日，广西自治区党委书记曹伯纯带领自治区党政领导和有关部门负责人到拉甲坡矿进行现场调查，曹伯纯同志特别强调，一定要尽快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对有关责任人要严肃处理，对隐瞒不报者要依法严惩。

　　同日，由自治区党委常委、自治区副主席王汉民为组长的广西自治区调查领导小组成立。

　　随即，广西警方介入侦查，有关责任人被迫承认事发。

　　8月3日，调查组确认井下透水事故确实发生，并第一次对外公布官方说法。

　　至此，扑朔迷离达半月之久的“7.17事故”终于浮出水面。

　　■死亡人数有多少

　　死亡人数一直是该事件中最扑朔迷离的部分，200多、300多的说法轰动一时。

　　矿上焉能没有人员清单？8月6日中午，在龙泉矿冶总厂的临时办公地点，记者就此向该厂办公室主任陆健求证，陆健说，当然应该有，公司的管理章程要求矿上对人员登记备案。而且，拉甲坡和龙山两矿工人的工资，都是由总厂核批的。矿上从名单排查遇难人员，应该很容易。

　　能看看名单吗？

　　陆健说，都被上面拿走了。

　　8月5日下午，都安县公安局高岭镇派出所所长陆岸告诉记者，该所于8月1日接到都安县公安局的通知，要求民警逐户调查管片，核查是否有在大厂矿区做工的失踪人员。据该所到目前为止的调查，至少有8人被确定在“7.17事故”中遇难，家属都得到了5万左右的赔偿金。

　　随后，都安县公安局治安警察大队队长黄成学向记者介绍，排查遇难人员的工作是河池地区警方部署的，该县下辖19个派出所，已有三个派出所报上数字共计10人。

　　一名正直的老公安偷偷告诉记者，因为都安是黎东明的老家，所以在都安的排查数字有可能不实。

　　遇难的矿工中，是否可能有“黑户”等身份不明者？一个矿工说不会。因为在大厂矿区做矿工一个月下20天井大约能挣2000元，所以想来干活的不少，如果没有介绍人矿上根本不接收，所以不会有不为人知者。就是说，任何人的失踪都不会不为人知。

　　尽管已动用多种手段落实遇难人数，但是广西调查组的有关人士说，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不见尸体，死亡人数就不能最后确定。

　　另据了解，出事时矿区未做任何抢救工作。

　　■到底有没有尸体运出

　　有网上消息称，目前已发现70多具尸体，并有30多具尸体被打捞出井。但调查组已经确认拉甲坡矿水深最深处约70米，只有水落才能“尸出”，现在不可能有尸体被运出。

　　8月6日，一名知情者告诉记者：发生透水的是拉甲坡矿，拉甲坡矿事发工作面水深从底到顶，根本没有水面，尸体既无法发现，更无从打捞，因此，拉甲坡和龙山两矿确实没有尸体运出。但是，和拉甲坡矿贯通的不仅有同属龙泉公司的龙山矿，还有属于其它公司的诸多矿窿，这些矿窿在100米以下某一水平贯通。拉甲坡发水，相通矿窿不能幸免，只是水深水浅问题。据他了解，其它矿窿亦有遇难者，但尸体马上被打捞运出。他肯定有尸体运出的说法，只是这尸体不是出自焦点中的拉甲坡矿和龙山矿。

　　■夺命之水从何来

　　因为工作面尚淹在水里，所以调查组至今未能确定夺命之水从何而来。

　　网上流传的说法是：矿工作业时打穿了一个灌满水以防塌陷的废矿井，导致作业矿井灌透，瞬间涌灌的废水使作业的民工和管理人员无法外逃，酿成特大事故。

　　还有一种说法则怀疑是否打到了地下暗河。

　　如今，抽水启动，水位下降，工作组认为可以排除地下暗河导致透水，但同时，记者接触到的熟悉拉甲坡矿内幕的人士都在抨击网上流行的说法不准确。他们认为，透水事件绝对是矿上排水不力造成的。他们说，矿井应该有完善的排水系统，以保证不断涌出的地下水及时排出井外，但拉甲坡矿为了节约成本，仅把地下水抽储到工作面上方的水仓里，形成工作面上方的悬河。此次事发，很可能是作业时打穿水仓，导致灭顶。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说法可能导致对事发原因的不同定性，是不可预知的非人为天灾？是操作违规的偶然失手？还是预知了必然的危险而不作为？

　　■矿工的工作环境十分恶劣

　　据了解，民营矿窿的乱开乱采，不仅造成国有资源的浪费，而且民工的生命安全保障度极低。

　　中央调查组一位人士告诉记者，8月1日，他们进入拉甲坡矿窿调查。矿内空气稀少，湿度达到100%,温度接近40度。他们用了两个小时前行3000米，便不能支持。撤出时，一位同志因脱水被抬出来。

　　究其原因，是因为拉甲坡矿是独眼井，没有开挖通风井，只能用空压机往里送风。而空压机送出的风温度高达50度。

　　这位人士说：不能想像，工人们怎样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干活。而曾和记者同车共行的两位矿工告诉记者，他们在井下几乎裸体，实在热得不行就跳到脏兮兮的水仓里泡一会儿，而水仓的温度也不低于体温。

　　除了工作条件恶劣，其它的安全事故也时有发生。记者问：有没有和老板定过合同？回答没有。

　　那么工伤和死亡怎么赔偿？一般受了伤就拉到医院去看，养伤期间每天给10元钱。断胳膊断腿给几千元。死了人赔的钱不一样，看你和工头熟不熟，不熟的一两万，熟的可能有四五万。

　　记者在龙泉矿冶公司采访时也曾问，公司对死伤矿工的抚恤有标准吗？回答说有吧。一般两三万。如果矿工家里特别困难就另说。

　　是什么吞噬了矿工的生命

　　■探采变开采疯狂掠夺国有资源

　　往深一步说，吞噬了矿工的不是水，还有南丹县对矿业管理的混乱。

　　8月4日，拉甲坡矿窿口，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王德学告诉记者：南丹县的问题是老问题，他6月份来过一次，给县里几大班子开会，用百孔千疮、百废待兴和百乱待治等词汇来形容当地的局势。王副局长认为，这地方不出事故是不正常的，出事故是必然的，早晚要出大事故。民营矿窿追逐利润，滥采滥挖，完全是对国有资源的掠夺。

　　在矿窿口的简易房里，王德学让矿上拿图纸。简易的图纸挂上了，7条颜色鲜明的线条从不同的方向指向一个目标：105矿体。

　　为什么瞄准105,105是少有的富矿，有色金属种类丰富，品位高。高到什么程度？有人给记者打比方：想想看，假如一天就能挣上万元，你会不会动心，大家会不会趋之若鹜？

　　7个矿井分属于6家民营企业，而这6家民营企业又同属于一个公司——富源公司。

　　记者到南丹县矿管局去问对富源公司的管理问题，矿管局的人士笑笑：我们哪里管得了它，它和我们是平级的呀。再问富源公司归谁管，答说县里直管。

　　基本事实很简单，富源公司的下属6家企业竞相争夺105矿体资源，假探采之名实开采之实。7条矿井下到深处又层层分枝，层层转包，形成纵横交错的开挖网络，好几家公司的工作面都互相贯通，现在全部挖到105矿体，并且开挖深度全部达到海拔120米以下，其中拉甲坡已经开到了-180米。在这其中，龙山矿井实际应该是通风井。

　　王德学说：那叫什么探采，简直开玩笑。探采就是把矿体探明，之后做好设计然后报批才能正式开采。

　　■追到源头必是腐败

　　广西自治区整顿大厂矿区矿业秩序工作组中，不仅有负责综合协调的和负责技术的，还有纪检监察和公安。该组的一位技术人员告诉记者，根据技术分析，他早就知道那一包水的存在。从5月始，他就多次提醒拉甲坡矿及时处理，但最终无果。

　　南丹隶属的河池地区是广西的贫困地区之一，但南丹却靠金属矿，尤其是锡矿的开采，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成为广西的富裕县。业内人士说，南丹的锡价可以左右全球锡矿交易市场。无论是大厂矿区还是南丹县城，消费水平之高都令记者惊讶。

　　据介绍，南丹连续几年搞十大工程，每次都以捐款名义向民营企业收钱。龙泉矿冶总厂总经理黎东明是南丹首富，个人资产七八亿，有还不完的债、花不完的钱，每年都要拿出几百万到1千万搞赞助。

　　一位负责纪检监察的人士说：地方收了企业的钱，必然要对企业实施保护。而南丹矿山整顿这么多年不但没有整好，反而越整越乱，和什么有关？当然和腐败有关。

　　这位人士说，每次整顿，都要炸掉一批民营非法矿窿，炸掉一批，老板就会拿钱给地方官，就又再开一批。

　　记者追问，没有官员因此落马？

　　该人士说，举报信很多，要取得直接证据很难。为什么难，当然是利益使然。据介绍，南丹矿井十几年来死伤不断，去年10月发生的矿区垮塌事件，遇难者逾200人，却被化解为38人。

　　■治安情况亟待改善

　　王德学副局长说，这次透水事件再不重视，将要发生的可能就是破坏力更大的爆炸事件了。

　　据了解，因为乱采乱挖导致矿窿贯通交叉，各工作面各有隶属放炮时间又不统一，很容易造成事故。高峰矿的人士说，富源公司的6个下属公司挖的所谓探采窿，几乎全部影响到高峰公司的作业。因为毗邻爆炸而给高峰公司造成事故，高峰公司每年都会有十几个民工因受这种非法开采之害而亡。

　　有时候，民窿开到高峰公司的工作面，盗采者被高峰公司的经警抓获，盗采者竟会把炸药放到经警前胁迫放人。还有一次，一个民窿打到高峰公司的工作面后，竟然拿出20万元行贿。

　　金钱和暴力，已经成了在南丹摆平一切的两大手段。

　　8月6日，记者在矿区采访，矿区保安说，1997年前，他们都配备有枪支。

　　据大厂公安分局今年6月13日“严打整治斗争情况汇报”，打黑除恶，治暴缉枪和扫除黄赌毒几项斗争都任重道远。

　　■文并摄/本报记者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