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子

　　【提要】“农村妹”田甜与男友因恋爱受到男友亲人阻拦而相约殉情自杀，男友死了，她却被死神拒绝，这桩“死亡之约”引起了极大的法律争议。

　　亲人“棒打鸳鸯散”

　　2001年1月，重庆市云阳县盛堡镇东街，一家新开的百货小商店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业了。小店物美价廉，顾客络绎不绝。人们不仅仅是购物，更多地是想看看那位美如天仙的店主兼售货员——盛堡镇上亢村的20岁姑娘田甜。

　　尽管田甜是个农村姑娘，可她的肌肤雪白，身材苗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如一泓春水，白皙的瓜子脸上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她的美丽神采令不少小伙子惊艳、着迷。尽管有不少男孩子喜欢，但田甜有自己的爱情“小九九”：自己不想再过父辈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生活，要找男友就一定找一个城镇的、家境殷实的、人长得帅气的小伙子做丈夫。

　　在那些驱之若鹜的小伙子中，有一个俊朗挺拔、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很特别，她隔三差五来田甜商店买东西。每次买东西后，不善言辞的他都要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深情地打量她，眼神里透着一种特别的渴望和期盼。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俩的情缘，他来过几次后，两人就熟悉起来。交谈中，田甜得知：这小伙叫张望，21岁，爸爸是中学校长，妈妈是小学老师，姐姐在县里某局当领导，他在盛堡镇一家企业做管理人员。

　　他俩经常在一起谈人生、谈工作、谈各自的家庭，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他俩越谈越投缘，彼此之间感到一种朦胧的吸引和感动。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张望在送田甜回家的路上，他一下子握住田甜的手，激动地说：“小田，我……我爱你，我们作个朋友吧！”田甜脸发烫、心狂跳，她很喜欢这位踏实憨厚、帅气逼人的小伙，听了他的表白，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相恋后，炽热的恋情几乎把两人融为一体，除了上班，两人吃饭、休息、玩乐都在一起，两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很快就偷吃了禁果，田甜也两次为张望怀孕流产。

　　然而，两人的甜蜜恋情被张望的父母亲戚们知道后，认为一个只有小学毕业的“农村妹”想嫁到自己这种书香门第之家，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田甜两次提着礼品上门探望未来的公婆，他们都没有给她好脸色看。两位老人明确告诉田甜：“你和我儿子门不当户不对，不相配！你还是别缠我儿子，另攀高枝吧！”

　　张望痴爱着田甜，他总想说服父母不要另眼看待自己女友，每次他一提起和田甜的事，不是遭母亲数落，就是被父亲怒斥。他哪天下班不回家或晚了，都会被父母盘问、斥责，坚决不准许他与田甜来往。父母的坚决态度和伤心的表情使孝顺的张望左右为难，寝食难安。

　　2002年新春的钟声敲响后，两人都达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田甜很想做新娘子，与心爱的人组成一个幸福温馨的小家，便与张望商量结婚的事：“张哥，我想成为你的爱妻！你能答应尽快与我结婚吗？可是……你们家会同意我们结为夫妻吗？”田甜露出忧郁的眼神。张望痴心不改，早就渴望与漂亮的女友跨进婚姻殿堂，他紧紧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深情地说：“亲爱的，我决不会让任何人轻看了你！我会说服家人，把你当公主一样，风风光光迎娶回家的，这一辈子，我们都生死不相离！”

　　然而，世俗的力量正如田甜担心的那样，铺天盖地地朝他们压来，几乎把两个年轻人压垮。为了抗争父母的阻挠，张望几次与父母争吵、赌气，每次都被父母喝斥，母亲气得病倒在床，父亲恼怒得举起了木棒……张望与田甜被来自家庭的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得不面临这样的抉择：要么割舍这段恋情，各自另寻新爱；要么与家庭决裂，走自己的幸福之路。谁知，这对热恋的情人没有选择这两条路，而是，出乎人们意料地选择了另一条惊世骇俗之路。

　　一场生与死的赌博游戏

　　2002年5月10日下午，田甜打电话给张望，将他约到盛堡镇自己的商店里，再次商谈两人的婚事。田甜希望悄悄结婚，等“生米煮成熟饭”后，父母就不会再反对了。可孝顺的张望不愿逆违父母、折磨父母。他有些犹豫：“我们不能这么做，不然会气死我爸妈的！他们都老了，养大我不容易啊！”

　　田甜很伤感，泪流满面地说：“我们结婚怎么就这么难啊！我……我都为你……两次流产了，我们再不结婚，别人会笑话我们的……我无非就是出生农村嘛，我可以挣钱……我不要你和你家人养活啊！”

　　两人抱着哭成了一团。处在夹缝中的张望太难抉择了，他鼓起勇气小声说：“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要不，我们分……分手吧？”

　　“什么？你说分手！？”田甜突然被电击了一样，惊恐地望着男友。

　　张望无奈地直视着田甜，痛苦地说：“我不能跟我父母决裂，你的想法又行不通，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田甜只是流泪，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沉默、沉默，在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张望还是感到结婚的希望渺茫，万般无奈之下，张望突然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提出一个令田甜惊愕的主意：“既然别人来摆布我们的命运，我们不甘心；我们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不如我们来赌一把自己的命运，好不好？我们去买一包老鼠药兑四碗水，其中两碗放进鼠药，谁喝到谁倒霉，如果两人都没喝到，就说明命中注定我们两人应该结婚，不管谁反对也没有用。”

　　对这个生死赌注的提议，田甜先是坚决反对，她说：“我俩说好的生生死死不分离，要是哪一个人喝到鼠药死了，那另一个人怎么办呢？”“我们不一定那样倒霉，或许谁都喝不到呢？我们来一次生死抉择，让天意来安排我们的命运，也更加证明一次我们的爱情是不是有缘。你要是害怕，就不喝嘛！”在张望的竭力劝说下，田甜只好同意了。

　　两个很不理智的年轻人，就这样开始了一场生与死的赌博游戏。当即，他俩一起到商店去买鼠药。到了商店，张望掏钱给了田甜，自己在外面等待。田甜买了两瓶“闻到死”剧毒鼠药出来，与张望一起回到了家中。

　　渴望携手入洞房，而今却相约奔赴黄泉路。田甜伤感极了，情绪也难以自控了。当时，她提出了更为疯狂和绝望的想法：只装两碗水，其中一碗兑药，谁喝到就该谁死，两人就自然分手。心灰意冷的她在取出两个碗兑药时，又变了主张：她竟然将每只碗里都放了剧毒鼠药，再掺进白糖，将水兑得甜甜的。她想：既然两人活着不能在一起；要死，就一起死吧！

　　田甜将这个疯狂的想法告诉张望后，张望竟然同意了。他还取出纸笔，万念俱灰地写下了遗书：“我死，与你（田甜）无关。张望。”并在遗书上按上了手印。

　　这是一对苦苦相恋而没有结果的情人啊！当田甜看到男友写的绝命遗书时，不禁与心爱的人抱头痛哭，相约今生不能成夫妻，来世一定要做情侣。田甜松开男友，颤抖着率先端起了毒药碗……

　　突然，张望看到心上人那泪盈盈的美丽眼睛流露出的凄惋、哀怨、绝望，竟那么的令人心痛和怜悯！他心中有一种被刀剐的剧痛！

　　绝不能让这么美丽的女孩跟自己一起寻死！说时迟那时快，他扑过去，一巴掌将田甜举在嘴边的毒药碗打掉，再顺势一推，再将田甜推翻在地，毒药碗应声而碎。就在田甜还没有爬起来时，张望大声说道：“你是无辜的，我对不起你！”说罢，他仰头就将另一碗毒药全部倒进了自己嘴里。

　　田甜大惊失色，大叫：“别这样啊！别丢下我！要死，我们一起死吧！”她急忙爬起来，看见张望满嘴毒药臭味，便要拉他上医院。可不等她起来，张望已经冲出房门不见了，紧跟出来的田甜只看见门外穿梭不停的摩托车。张望跑出商店后，招了一辆摩托车，要司机送去江口镇的朋友家，半路上，剧毒农药发作了，他全身颤栗干呕不止，司机忙问他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喝了毒药，司机急忙加速开车，将他送往医院，谁知，在半途中，张望就停止了呼吸，撒手离开了爱他的人。

　　张望离开商店后，惊慌失措的田甜回过神来，急忙拨通了张望家的电话，结结巴巴地告诉张望母亲：张望出事了，请他们赶紧到盛堡镇来。张母本就对儿子的恋爱大为光火，接到田甜打来的电话，以为是她在耍什么花招，没有理睬。随后，田甜又打电话找到自己父亲，要他速来帮助照看商店。

　　打完电话，她又将装毒药的瓶子、未用完的白糖等东西扔到窗外的水沟里，将两个打碎的毒药碗扔到隔壁的丝厂围墙里。此后，她出门叫了一辆摩托车回家。她惦记着张望的生死，回到家，急忙到邻居家里给张望打手机，结果没有打通。不知男友生死的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嘴里不停地叨念：“是我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呀！”绝望之极的她猜想男友已喝下农药肯定死了，自己苟且偷生也没意思。于是，她悄然走出邻居家，摸索着走到附近一口大鱼塘边，“扑通”一声，一头便扎了下去。邻居听到水声巨响，急忙冲出门来，也跳进鱼塘，将正在下沉的她救了起来。

　　田甜被救上来后，很快便缓过气来，张望的生死让她牵挂不已，她第一个念头还是想知道男友到底怎么样了。她一边拨打张望的手机，一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邻居严某，叫他到医院去看看张望。久等没有消息，田甜预感事情不妙，当晚，她流着泪，再次跳进了池塘中寻死，又一次被邻居救起。这次，她喝了很多污水，神智不清，在邻居们送她去医院途中，她哭喊着“张望啊，我害了你，我要随你而去的……”

　　两天后，田甜在医院里清醒过来，见到了张望冰凉的尸体，她悲痛欲绝，再次昏迷过去。

　　“相约自杀”或“故意杀人”

　　这是一出令人深思的悲剧：两个缺少理智的年轻人用极其愚昧和幼稚的手段，稀里糊涂地重新改写了自己的全部人生。张望撒手人世，痛不欲生的田甜万万没料到，她还将难逃法律的审判！

　　2002年5月中旬，张望父母向云阳县公安局报案，县刑警队很快立案侦查。6月初，田甜被逮捕，今年1月，重庆市第二检察分院以故意杀人罪向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移送起诉。2003年3月，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开庭审理此案后，判决如下：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田甜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并赔偿原告抚养费7200元和丧葬费1500元。

　　面对这样的判决，田甜觉得自己很冤屈，表示不服，并上诉到重庆市最高人民法院。她搞不懂自己明明是与相爱的男友相约自杀，为什么却成了杀害男友的凶手。为田甜辩护的重庆龙脊律师事务所主任程世友律师认为，田甜与男友是相约自杀，其行为不构成犯罪，他为田甜做了无罪辩护。

　　2003年9月，重庆市高级法院作出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终审判决，这桩罕见的官司尘埃落定。

　　到底是“相约自杀”还是“故意杀人”？该案在国内法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在审理过程中，对于被告人田甜的行为是否构成故意杀人罪，其犯罪情节属于严重还是较轻，各方均有不同意见。

　　当了18年律师的程世友，说起这个案子时很激动，他认为，此案件是一桩非常少见的杀人案，而且是属于相约自杀，而不是故意杀人。

　　他说，相约自杀不构成犯罪。相约自杀，是指相互约定自愿共同自杀的行为，由于行为人均不具有故意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所以对其中自杀未遂的，一般不认为是故意杀人罪。相约自杀的构成要件是：1、必须是双方都具有真实自杀的决心；2、一旦出现一方自杀，另一方也实施了自杀的行为；3、自杀相约者事前均有行使不同的相约自杀约定；4、自杀相约者事前共同实施了自杀的各种准备行为。而田甜和张望的行为均符合相约自杀的构成要件：1、案发前田甜与张望因其自己的婚事受张父母的干涉，无法达到结婚的目的，田甜和死者痛苦万分，立下山盟海誓：“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决定共同服毒自杀；2、两人约定自杀后便一起去买鼠药，张望还支付了买毒药的钱；3、毒药买回来后，两人一起兑了药；4、两人一起实施了喝毒药行为，只因张望打掉了田甜喝药的碗，并将其推倒在地，田甜才未喝毒药而死，此后，田甜有两次跳水自杀，继续达到自杀目的。此外，张望留下的遗言，也证明了其自杀行为不是被告田甜强迫其所为。基于上诉种种事实和理由，足以充分证明是相约自杀。所以，他认为，他的当事人田甜没有杀害张望的主观故意，只有相约自杀的主观故意。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出现“相约自杀”的其中一方自杀未遂，是不能追究其刑事责任的，这种行为只是自杀的一种特殊形式，不能作为犯罪对待。

　　而故意杀人，是指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根据故意杀人罪的犯罪要件，故意杀人是一种单方犯罪行为，受害人不会帮助加害人实施犯罪行为。而本案的阿情况恰恰与此相反。据此，认定为故意杀人显然与事实不符。

　　重庆市智豪律师事务所主任张智勇说，故意杀人罪的“故意”包括直接故意和间接故意。本案中，田甜的行为符合故意杀人的构成要件，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他认为，田甜客观上有杀人的行为，她在水碗中放毒，并借打赌的方式让张望喝下，直接造成了张望中毒的死亡后果；其次，田甜有杀人的故意，她在对爱情绝望的情况下，提出两碗放毒，准备与男友一起自杀，尽管她被张望打碎毒碗而获救，但她却对张望的死亡有一种阿放任的故意，从而造成张望死亡；此外，人的生命是受法律保护的，任何人包括权利人本身都不能轻易处置，当他人面临死亡危险时，任何人都不能视而不见，而应积极劝阻或救助，而田甜不仅不救助，反而希望对方去死。尽管实施杀人后，她又后悔莫及，但其行为已经放任铸成大错。

　　至于她事后去跳水塘自杀，也只是为了逃避责任而采取的行动。该案属于以相约自杀为名诱骗他人自杀，由于考虑到被害人张望事先立下了字据，并纵容田甜的行为，故在量刑时，应该从轻处罚。

　　到底是相约自杀还是故意杀人，得看证据是否充分，证据是否确凿。然而，涉案现场只有两人，可一人死亡，一人幸存，很多证据均是出自田甜一人之口，证据是否真实，是否确凿却很难令人信服。

　　不管法律上争议多尖锐，多激烈，可结果已经发生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明媚的阳光下也骤然消失，而另一个深爱对方的人则要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在狱中度过漫漫13年。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3年11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