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杜智娜 通讯员 徐贤

　　【提要】为了给出生即致残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讨个说法，丹永安在医院和法院之间奔波了10年。然而，一纸鉴定，让他至今仍处于10年前的噩梦中。

　　一对双胞胎的厄运

　　2003年12月4日，天灰蒙蒙的，下着雨加雪。在河南焦作市火车站旁的一个破旧的家属院里，记者见到了丹永安。现年38岁的他，面容苍老，略显憔悴，眉宇间露出些许无奈却又透着一丝刚毅。

　　在丹永安的家里，除了一台电视机和几件破旧的家具以外，四壁空空，一无所有。屋子中间横着一条绳，上面绑着输液用的塑料管，四周的墙皮有些脱落，在阴暗的里屋，记者见到了丹永安的双胞胎儿子中的小丹湃。

　　今年已经10岁的小丹湃，至今还穿着开裆裤，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小丹湃显得瘦小许多。小丹湃不会说话，或着急或高兴，他只会发出“嗷嗷”的声音。因为时常抽风落下的毛病，小丹湃总是向右歪着头，眼睛右上斜，目光呆滞。因眼睛怕光，小丹湃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走动时难免磕磕碰碰，丹家人很是心疼。

　　见到记者，他没有任何胆怯或害羞的反应，只是傻笑。丹永安的老母亲买春玲哭着说：“这个小的根本不认识人，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认识。他一点儿自理能力都没有，每天吃饭也要靠我们喂他。”由于小丹湃屎尿无节制，买春玲就在垃圾堆里捡来别人扔的旧衣服，给他做尿布。原本老人正在给小丹湃做早饭，因为记者的到来，就没有给他喂饭。可小丹湃很着急，他喘着粗气在屋里来回走动，不停地“嗷嗷”大叫，手里拿着一个勺子，时不时的放在嘴里咬。老人告诉记者，小丹湃爱拿着勺子，睡觉时都不离手。

　　由于小丹湃在屋里大叫，丹永安把他关进一个小屋里，让他独自听音乐。透过玻璃，记者看见小丹湃跟着音乐的旋律在欢笑着扭动。丹永安说：“这个孩子很爱听音乐，每次他不高兴或不听话的时候，我都会给他放音乐，那时他会安静下来。”突然，记者发现在小丹湃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大丹澎是丹永安双胞胎儿子的老大，他还躺在床上，等着奶奶给他穿衣服。“其实，他比小双（记者注：小丹湃）的情况要好的多，他会自己脱衣服却不会穿，每天都得等着我们给他穿。”买春玲老人边说边准备给大丹澎穿衣服，可大丹澎却因为见到记者，不肯穿衣服，一直躲在被子里。在被窝里，大丹澎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根已经折断的筷子。

　　买春玲告诉记者，两个孩子出生后即发病。在给孩子治病过程中，有一位医生说孩子已经没救了，劝丹永安夫妇“放弃”。丹永安夫妇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求医问药的巨大花销和沉重的精神负担使两位孩子的母亲铁紫慧神经失常，买了安眠药企图自杀，以逃避这残酷的现实。1994年5月，铁紫慧抛弃了两个病儿回了娘家，不久便向法院起诉离婚。

　　离婚对丹永安的打击很大。两个孩子才8个月大，嗷嗷待哺，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铁紫慧却离开了。两个孩子只能依靠吃姑姑的奶维持脆弱的生命。丹永安退了休的父母担负起照顾两个孩子的责任。

　　对于母亲铁紫慧，大丹澎是认识的。据买春玲说，一次，她带着孩子去见铁紫慧。大丹澎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大人们都以为他不认识自己的妈妈。可是，刚刚出了门，大双（即大丹澎，记者注）就自言自语地说：“她就是妈妈。”老人哭了，问：“你有妈妈吗？”“没有。”“别人都有妈妈，为什么你没有？”“没有。”“你妈妈死了吗？”“没有。”“你妈妈到哪儿去了？”大丹澎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其实，大丹澎是可以到智障学校上学的，因为学费太贵，家里又没钱，也就只好放弃了。

　　翻看两个孩子满月时的照片，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盘，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当时谁能想到他们会是现在的样子。谈起两个孩子将来的生活时，丹永安的母亲哭着告诉记者，这两个孩子一点儿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没有，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小丹湃似乎越来越不“听话”了，发起脾气来，就往地上躺，也不管地上有什么。前两天，他一屁股坐在结了薄冰的水沟里，老太太怎么也拉不起他来。两年前，丹永安的父亲劳累过度，已经瘫痪在床。母亲硬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庭，近日也卧病不起。记者到丹家时，丹永安正在为母亲输液。“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今年我还能给他们穿衣喂饭，谁能保证明年我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稍纵即逝的幸福

　　丹永安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1992年9月，27岁的丹永安与铁紫慧结婚，婚后夫妻和睦，生活充裕，其乐融融。不久，铁紫慧有了身孕。

　　1993年6月，铁紫慧到医院做B超检查，得知自己怀的是双胞胎，一家人喜不自禁，将为人父的丹永安更是感到无比幸福。但由于两胎儿头臀相对，胎位不正，医生说这种情况在生育时可能会有麻烦。为了保护胎儿，产前一个月，铁紫慧就在家卧床休息。

　　1993年7月28日12时30分，怀孕37周零4天的铁紫慧羊水突然破了，出现了临产的征兆。丹永安立即将妻子送到离家很近的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因为早知道胎位不正，生育有困难，丹永安提前在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找了熟人，十分顺利地给铁紫慧办了入院手续。

　　至今丹永安都十分清楚地记得，他办完入院手续是当天的13时30分。然而令他不解的是，医院坚持说铁紫慧是16点30分才入院检查。医院法制办主任邢和平告诉记者，事发当天，医院下午有例行党员大会，开完会已是下午4点多。丹永安所找熟人是医院的一位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在开会，怎么会在13时30分给他办理入院手续呢？

　　据丹永安回忆，当时的妇产科主任刘会成安排了妇产科的主治医师郝焕妮给铁紫慧做检查。郝医生并没有亲自给孕妇检查，而是安排了几个实习生。随后铁紫慧被送到了B超室，因为主任在开会，直至18时左右，B超室主任回来后检查发现“产妇情况很危险，羊水已经浑浊，应该马上手术”。可是被推进手术室的铁紫慧并没有马上接受手术，而是让实习医生观察、触摸。因为主治医师郝焕妮早已离开医院，所以对于丹永安的回忆，记者无法得到证实。

　　20时12分和14分，两个胎儿相继出生。医生告诉丹永安，“母子平安，请放心”。丹永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然而，幸福的笑容在丹永安家人的脸上稍纵即逝，灾难接踵而来。就在住院期间，先是铁紫慧42℃高烧不止，接着8月1日凌晨零时10分左右，小丹湃突然面色骤变，口唇青紫，深度昏迷，有生命危险。当时医院进行抢救后，小丹湃以“新生儿肺炎”入住第二人民医院的儿科接受治疗。与此同时，大丹澎也没能逃脱厄运，出现了与小丹湃相同的症状。

　　事后，丹永安询问给大丹澎治疗的值班医生孩子发病的原因，医生的回答让丹永安为之一震。“孩子因吸入羊水，生产过程延长产生炎症。出生后未及时检查和用药，致使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孩子能挺到第三天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记者在郝焕妮于1994年3月15日所写的《关于丹永安同志信访的答复》中看到：“因两婴儿均为低体重儿，且胎膜早破，故出生后即给予抗炎、止血药物。该做到的我们都做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母子“平安”出院。让丹永安不解的是，医院没有收取这一个月的住院费，仅仅给丹永安两张婴儿的出生证明。

　　然而，两胎儿出院仅一个月后，医院所说的“平安”又一次消失了。小丹湃再次出现了与住院时相同的症状，并伴随着昏厥、抽风，眼睛看不见东西。丹永安夫妇带着小丹湃从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转到河南省人民医院，在都没有明显效果的情况下，他们去了北京。在北京，他们先后去了广安门医院、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北京同仁医院治疗，诊断的结果均为：“新生儿脑炎后脑病，视神经萎缩导致视力差。”

　　奔波九年立一案

　　一位为这对双胞胎诊治过的医生告诉丹永安，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手术拖延时间太长，胎儿出生前羊水已破，胎盘污染，又没有及时处理，所以这种情况下出生的胎儿，极易合并肺部感染，并发脑缺血、缺氧导致严重后果，孩子得病是因为没有及时手术。至此，丹永安了解了两胎儿发病的真正原因。

　　愤恨不已的丹永安在找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协商手术问题遭拒后，遂向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提出鉴定申请。1995年3月9日，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做出鉴定结论：本案不构成医疗事故。丹永安不服焦作市医学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果，便在法定的15天期限内向河南省卫生厅申请重新鉴定。谁知，丹永安的申请遭到河南省卫生厅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拒绝，却没有任何理由。

　　省里不给鉴定，几经拖延，法定期限已过，焦作市医疗鉴定委员会所做的鉴定已经生效了。无奈之下，丹永安只好回到焦作，向焦作中级法院起诉，要求第二人民医院赔偿损失300万元。但是焦作中院并没有受理此案，而是告知其向由解放区人民法院审理。而解放区人民法院以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做出的“本案不构成医疗事故”的结论，及上级鉴定委员会不予重新鉴定为由，不予立案。

　　丹永安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他先后向中国铁路工会郑州铁路局委员会保障工作部、全国妇联、全国人大办公厅等处反映，却都没有下文。1999年，几乎山穷水尽的丹永安，经人指点，说是如果能找到30名全国人大代表签名，形成提案，他的问题就有希望得到解决。为了得到30名以上全国人大代表的签名，丹永安身背一挎包，风餐露宿，经常在农民的柴草堆里过夜。经历大半年的时间，他走访了郑州、新乡、焦作、洛阳、沁阳、开封等十个县市，终于得到了32名人大代表的签名。遗憾的是，连续三年，那份凝聚32位全国人大代表关爱之心的提案都没能递上去。

　　在丹永安的再度奔波下，2002年7月15日，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指定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正式受理了此案。就因为一份“不构成医疗事故”的鉴定，丹永安奔波了九年才得以立案。

　　就在解放区人民法院立案的当天，丹永安收到了法院送达的“于2002年8月27日8时30分在8号审判庭开庭审理”的传票。但是，到了8月27日，解放区人民法院并未开庭，理由是患儿需作司法鉴定。然而，司法鉴定又成为无期的等待。

　　2003年1月6日，解放区人民法院指定河南省医学会对患儿小丹澎、小丹湃进行鉴定，遭到了丹永安的拒绝。不久，丹永安便接到了法院依据原医疗鉴定结论做出的败诉的判决书。丹永安不服，遂向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同样被依法驳回。

　　鉴定书背后的遗憾

　　在采访中，丹永安告诉记者，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做鉴定时并没有见小丹澎和小丹湃，而且他所收到的鉴定书中，没有做鉴定的医学专家的签名。何况，第二人民医院在焦作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医院，参加鉴定的专家都是他们的熟人，因此他怀疑这份鉴定书的真实性。

　　而焦作市医学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办公室工作人员杨兵则解释说，已生效的医疗鉴定结果是依据旧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进行的鉴定，因此，只有鉴定委员会留档的鉴定书中才有专家签名。一般情况下，专家做鉴定时是要见患者的，但如果医患双方都很明确地说明了患者的情况，又得到对方的认可，这时不见患者也可以做鉴定。

　　中国政法大学专门从事医疗法学研究的卓小勤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无论是依据旧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还是新的《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专家在做鉴定时必须见患者，不见患者就无法做鉴定。

　　既然丹永安对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论提出质疑，却为何在法院指定河南省医学会重新进行鉴定时又断然拒绝呢？

　　丹永安的说法是，过去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给医院做鉴定是“老子”给“儿子”做鉴定，现在医学会给医院做鉴定是“哥哥”给“弟弟”做鉴定。《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的改革是“换汤不换药”，没有信誉可言。

　　丹永安十年来一直在申请司法鉴定，他却不知道法院所指定的河南省医学会所做出的鉴定就是司法鉴定。卓小勤说，丹永安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司法鉴定并不一定都是法医做的鉴定，人民法院在审理专业性问题时，对专业性问题可以委托或者交由法定鉴定单位进行鉴定。由人民法院委托的法定鉴定单位所做出的鉴定就是司法鉴定。丹永安放弃了去省医学会做鉴定，他就不能得到司法保护，法院在审理案件就视为他举证不能，或者由于他的拒绝导致鉴定无法进行，最终承担败诉的后果。

　　卓小勤认为，医疗事故鉴定是一个专业性比较强的鉴定，丹永安理想中的由医患双方以外的第三方来鉴定的要求显然过于幼稚。曾经有很多学者也提出让做医疗鉴定的专家跳出临床，专门从事医疗事故鉴定。但是，由于临床医学实践性极强，做医疗事故鉴定的专家要是跳出临床实践，那么三年后他们就不再是专家了，从而也就无从保证医疗鉴定的公正性。

　　新的《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的出台，对于医疗事故的鉴定机关和鉴定程序都有了进一步的明确规定，然而，要真正找到一个让患者和医院双方都认可的医疗事故鉴定机关，要彻底打破医疗事故鉴定程序的“暗箱操作”，仍然还要走漫长的路。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4年1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