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沪记者 刘建平 戴敦峰
2004年元旦，山东齐河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新年。
这个黄河边上只有60万人口的县此时还没有从“土地风暴”的漩涡中解脱出来。
2003年11月16日，齐河2800亩征地被国土资源部定性为“严重违法”，“非法批准占用基本农田，用来兴建高尔夫别墅”。
齐河几乎“一夜成名”。三个月内，这起土地大案搅动了齐河县上上下下的神经。在山东省内，土地整治风暴愈刮愈烈，同样的情况也正在全国各地同步上演。
齐河的“圈地运动”终于终结了。
“圈地”
“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这么高了，”法王庄村民王吉山用手比划着，“只要再过上十几天，这一季的小麦就可以收割了啊，起早摸黑种粮食容易吗？”
2002年5月，山东省齐河县法王庄、老徐庄、狮子刘村以及潭屯4个村庄的村民突然被告知：村里的大部分土地“已被县里征用”，将用来建造“高尚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所以地里的农作物都要铲除，总共征地面积2800亩。
齐河县与济南仅一条黄河之隔，隶属德州，当地经济并不发达。而这个名为“国科高尔夫别墅”的项目是齐河2002年引以为豪的大手笔，并一直是当地政府用作宣传招商引资成果的典型。
尽管当地农民反对，挖掘机还是于2002年5月底的一个晚上趁黑开进了农民的庄稼地。
四个村的村民拿着锄头扁担挡在挖掘机的前面，有人哭着哀求，“让我们割完了麦子再推不行吗？”经过一番争执，法王庄村民王吉村和其他愤怒的村民扣押了其中一台挖掘机。
事后，当地公安局的人找王吉村去谈话，“他们拽着我的手在一份笔录上摁手印，我死也不肯。”
但王吉村还是被“拘留”，家里人被通知到看守所交300元伙食费，13天后，才被放了出来。
村民们说，他们反映占地问题已经一年多了，可没人给他们看红头文件，也没有见镇里或者县里干部做说服工作。
而四个村里的农田仍然按照原计划被铲平了，农民们眼睁睁地看着金灿灿的麦子被埋在了泥土下。
县里按照每亩地200多元的标准赔偿了村民们的“青苗费”。“每亩地七八百斤的麦子，按照市价来卖最少三四百块，这还不算花在地里的农药、种子和辛苦。他们把地铲掉之后也没有立刻开始施工，那为什么就不能等上几天呢？那些都是我们吃的粮食啊，就这么被白白糟蹋了……”王吉山心疼地说。
而潭屯村民张生一到当地法院告状，案由是他种的30多棵成熟结果的山楂树，政府只按每棵20元赔偿。山东省财政厅1999年下发的文件规定，盛果期的果树补偿标准起价为200元。但当地法院没有受理此案。
别墅和球场
别墅和高尔夫球场的建设脚步并没有因为村民们的反对而稍稍停歇。
不久之后，村旁的土地里圈起了一道围墙。接着，施工队开始进驻到围墙中，200多栋外形各不相同的别墅在围墙中拔地而起，一大片高尔夫练习场也已经竣工。
据了解，至2003年年底，国科集团已经投入12.1亿元，第一阶段一期建成215栋别墅，另600栋别墅正在建设中。由于市场看好，国科集团又决定增资42亿元建设占地7000余亩的别墅公寓、大型娱乐区、医院和大学城、中小学校及相关配套设施。
豪华别墅的围墙建到了法王村的村口，村民们已经接到了通知，村子将随时可能被拆，所有人家都不得再兴土木。
齐河县代县长刘建国2003年1月18日在齐河县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除了国科集团之外，还有澳门名嘉集团计划在齐河建成占地1.68万亩的“三城一区”，其中包括投资24亿元、占地3000亩的名嘉工业城，投资20亿元、占地3000亩的家具批发展销城，投资2亿元、占地300亩的商贸娱乐城，以及投资80亿元、占地1.05万亩的配套住宅区。
两项“大手笔”相加，涉及土地近2万亩，抵得上山东省全年用地指标的半壁江山。
《土地管理法》规定，涉及占用基本农田，或者35公顷以上耕地，必须报国务院批准。齐河县的这两项工程均未履行以上程序。
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的标准，人均耕地的警戒线是0.8亩。按照这个标准，齐河县国科高尔夫别墅项目涉及的四个村庄的农民都已处于警戒线以下。
土地和农民
四个村的村民直到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才知道“中央终于知道我们的情况了”。从2002年开始，他们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年多里，上访的道路艰难漫长。法王庄村的村民王吉山和王光友两次到北京上访，怀里揣着印有全村老小手印的上访信和全村人凑起来的1000多元钱，在北京城里四处求告。
一年多后，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上访信真的能被领导看见。法王庄村的村民对上访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谁帮他们说话，他们就支持谁。去年村民选举，他们就将上访代表王光友推选为新任村委会主任。
法王庄村400多亩耕地全部被县政府征用之后，县政府提供了两套补偿安置方案：一次性买断的土地，每亩补偿1.4万元，分5年付清；采用租赁方式占用的土地，每亩每年给700元左右的补偿。
村民们不愿意接受其中的任何一个方案。
狮子刘村刘全成一家六口的土地被征用后，人均剩下6分地不到。在其他几个村，征地后人均土地拥有量大多为5分左右。
刘全成的老婆算了一笔账：每亩地每年原本可以纯收入1000多元，现在，他们不仅失去了这笔收入，还要花钱购买粮食。他们家每年要买1000多斤面粉，一斤面粉1块3，这就要花去1500元。
潭屯村的村民张大顺拿出了一张纸条，这是村里给他们发补偿款时的明细表。在这张表上，村里依旧要收取每亩地的各项税费，其中包括提留、水利费、车船税等共计6项扣款，应分3140元补偿费用，实际只拿到了2280元。
望着这张账单，村民愁坏了。在记者面前，几个胆大的村民诉说不满：“为什么地已经不让种了，还要我们交农业税？”
“钱在他们手里，想怎么扣就怎么扣。说好每年7月份给钱，拖了几个月才给。”
土地是农民所有的寄托和指望，失去了土地后的农民最痛心的是生活没有了保障。除了那几百元的补偿安置，政府不能承诺其他任何保障。
“我们只想要祖祖辈辈耕作的土地。”当过村干部、有50多年党龄的王吉村至今对土地被强征感到气愤。这也是记者接触到的每一个农民的心愿。
“但是眼看着别墅一幢一幢盖了起来，我们的希望终于破灭了。”王吉村说。
在这场圈地运动中，国科集团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奇怪的是，这个齐河县的“尊贵客人”从头到尾都显得神秘。
作为能够在一个项目上就投资60个亿的大开发商，国科集团的活动信息在公开媒体却很难搜索到，能够搜索到最多的是其发布的招聘广告。
在国科集团发布的招聘广告上，有这么一段公司介绍：北京国科集团成立于1994年，现有6个子公司，员工300余人，是以房地产开发为主，经营领域涉及物业管理、信息咨询、建材、娱乐业、新型农业的大型股份制企业。开发的房地产项目主要有北京的温泉花园、王府别墅、天拓山庄和广东的漠江花园等，开发总面积达127万平方米。
这个招聘广告中还提到，在德州成立的全资子公司——国科(齐河)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齐河国科”)在齐河经济开发区内投资60亿元人民币兴建国科国际高尔夫广场项目，总占地1.2万亩。
而点击招聘广告上提供的公司网址https://www.gkgolf.com之后，网页却自动链接到山东省房地产网站(www.sdfdc.com)(以下简称“房地产网”)。
房地产网一位姓郭的负责人解释说，国科集团的网站一直由他们代为维护，但从2003年10月起，国科集团就再没有支付过房地产网任何维护费用，他们多次与国科集团进行交涉，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支付费用的诚意，因此他们暂时停掉了国科集团的网站。
在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公司注册资料中，并没有“国科集团”的注册资料。能够查到与国科集团有关的信息是北京国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和北京国林科农业有限公司，这两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同为蔡红军，即齐河国科的老总。
记者试图与北京国科集团取得联系，但在北京的114系统里既没有国科集团的注册电话，也没有北京国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或北京国林科农业有限公司的电话。
而国科集团资料中提及的几个房地产项目，经过调查，以这几个名称登记的楼盘或者根本不存在，或者存在，但是开发商和国科集团完全没有关系。
一位在北京房地产界有着超过十年从业经验的资深人士表示，能够一下拿出60亿来投资房地产项目的开发商即使在北京来说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角色，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国科集团这个开发商，也未见其在北京有过大手笔的投资。
1月5日，记者按照招聘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打通了齐河国科的电话，并就上述问题询问其工作人员。一位小姐称“我从来不和北京总部联系，所以不知道总部的电话”。至于国科集团开发过的项目，这位小姐先是避而不答，只是坚称“我们是做项目的”。当记者提到温泉花园等楼盘后，她才支支吾吾地承认这些都是国科集团开发的项目。
记者试图联系国科集团的法定代表人蔡红军，但国科集团上下均表示“暂时无法与老总取得联系”。
随后，记者又打通了齐河国科营销策划部经理徐金勇的电话。徐在电话里称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北京(的总部)”，一年也见不到老总几次。对于上面提到的北京和广东的几个楼盘，徐也无法提供相关的地址和电话。
至于北京总部的电话，徐说“现在都放假了，也没有电话”。
截至记者发稿时，徐金勇和国科集团方面也没有就上述楼盘或国科北京总部提供进一步的具体信息。
而蔡红军另一家公司——北京国林科农业有限公司，恰恰是两年前一起违法用地建造项目的开发商。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2001年11月，昌平区规划局勒令北京国林科农业有限责任公司强制拆迁违规占用耕地约600亩建造的“王府家庭农场”二期174栋别墅。报道称“这是北京拆除规模最大的违法项目”。
该报道还提到，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该项目在一期建设时打了擦边球用非建设用地开发项目，通过别的渠道获得合法手续，因此，在二期建设时，项目开发商仍然采取了先动工、后办手续的做法，没想到被有关部门‘抓了现形’。”
在把几千亩土地批给开发商之前，齐河县政府是否对国科集团进行过考察？
齐河县分管土地的副县长司明水说：“(国务院)检查组已经来过了，我们在等上面的结论。其他的问题，现在都不好说。”
记者几次拨通齐河县土地局局长满传贵的手机，但对方均称自己并不是满传贵。而县土地局的工作人员却证实记者所拨打的号码是满传贵的手机号。
据知情者透露，司明水和满传贵都参加了迎接国土资源部检查组的前期准备工作。2003年11月19日，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有关人员先期到达齐河，在齐河宾馆内召开了紧急会议。
11月20日，国土资源部检查组到达齐河视察时，执法监察局局长张新宝问一个乡长：“为什么开发区圈了地，却没有项目进来？”
乡长回答，“上面要求每个乡都要搞(开发区)，我不搞，乡长就当不成。”
招商引资是齐河的头等大事，也是考察官员政绩的主要指标。“搞开发区、招商引资能够直接拉动GDP增长，对于政府官员来说这就是他们政绩的体现。”国土资源部一位官员这样分析。
县委书记李风臣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向各级官员讲述他的招商经验，该县广为传播的几句招商引资的口号便出自他的口中——“对外商绝不说不”、“让别人先赚钱，我们后赚钱；别人赚大钱，我们赚小钱；别人赚有形的钱，我们赚无形的钱”……
让李风臣骄傲的还有“齐河招商零政策”。齐河县对外承诺，凡固定资产投资300万元以上的，无偿提供土地15亩，在此基础上，每增加100万，多提供5亩。对于一些特定的行业，可以降低标准无偿使用土地。
土地是政府最能吸引开发商的“王牌”。齐河县的“优惠政策”也的确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齐河县上报的材料中称，到2002年，齐河县共引进14个过亿元的项目。这个骄人的成绩也使齐河连续两年成为德州市招商引资“状元”。
齐河的“优惠政策”让许多来参观的外地官员也羡慕不已。山东青州的一个领导前来考察后，回去大发感慨，“齐河县一次无偿送给北京国科集团1.7万亩土地，引进了投资60亿……把齐河建成了济南的后花园。”
这些都被理所当然地看作是县领导的“政绩”。
但国土资源部一位官员对此表示担忧：“一些地方政府通过征地和兴建开发区盲目追求GDP，但GDP不能决定一切。只有可持续性发展，GDP(的增长)才能保持住。否则的话，今年投入的资金多一点(GDP)就上去了，明年资金投入少了，还不是要下来吗？”
除了政绩之外，土地征用过程中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利益也对官员和开发商形成了巨大的诱惑。
一位基层官员告诉记者，招商给官员带来的回报是非常“实惠”的。齐河民间流传着一个“一二三”的说法：招商百万奖励百分之一，达到千万奖千分之二，过了亿元奖万分之三。这个标准记者并没从官方得到确认。
几位村民告诉记者，他们曾亲眼看见开发商往村干部家里送去过一套“家庭影院”。
记者想要去向王光友了解情况——就是那位因上访而被村民推举为村委会主任的村民，一位村民撇撇嘴：“没用的，他现在什么也不会说的。”
价格差价
在国科高尔夫别墅门前，记者发现迄今绝大部分别墅还没有人入住，高尔夫练习场也空荡荡地闲置在那儿。
“这个位置建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并不是很合适。”济南房地产界一位资深人士说，“别墅紧靠国道，周边都是农田，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而高尔夫球场对于济南的消费水平来说似乎还是高了一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开发商就无利可图了。“齐河距离济南中心市区不过30公里，但目前行政上却属于德州市，因此现在的地价比济南市要低得多。以前也曾经有过多次传闻，说济南市想要合并齐河，如果这种合并一旦实现，这里地价将会飞涨。”这位开发商分析说。
国土资源部办公厅的一位负责人说：“现在有一种操作方式就是先把土地圈起来，因为土地会增值，一旦等到土地升值抛出，然后就可以获利。而圈地必须要通过政府，要用很低的价格把土地拿到手，就必须利用建高尔夫球场之类的借口，否则(开发商)就拿不到土地。”
山东省国土资源厅的一位办公室负责人抱怨说：“现在土地的审批权在各级政府手里，国土部门只有监管权。就是说只有等到出了问题我们才能够出面来干预。”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土地法》存在漏洞。”北京师范大学不动产学院黄兴文教授认为。
“《土地法》规定农村集体土地不能直接进入土地市场，只有国有土地才能直接进入商业出让市场。所以农村集体用地只有通过国家征用变成国有土地后才能进入市场。”
黄兴文说，政府可以用很低廉的价格从农民手中拿到土地，然后以很高的价格卖给开发商，对政府来说怎么都划算。政府在征地过程获取了过多的收益，可能进一步刺激他们的征地积极性。
国土资源部办公厅的一位负责人对本报记者说：“我们先是公布(问题)，然后查处情况，最后才会有处理意见，一共三部分，都会和社会见面。这个结果肯定是要向全社会公布的。最终查处一定要处理到人，不管涉及到谁，都要处理。”
“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原本在最近就要公布的，但是由于个别地方的问题耽误了整个的进度。估计春节前后这个结果就会公开了。”
山东省治理“圈地”十项措施
2003年12月2日，山东省委宣传部、省国土资源厅联合召开新闻通报会，宣布该省推出的进一步治理整顿土地市场秩序十项措施。“十项措施”对彻底清理整顿土地市场、加强基本农田保护、抓紧建立土地开发整理复垦制度、切实解决农民失地失业问题等提出了要求。
“十项措施”中，对现在还未撤销的60个开发区“要坚决全部撤销”，要抓紧查处一批大案要案，全力配合国土资源部查处青岛崂山、德州齐河土地违法案件。
据介绍，山东省政府将出台土地开发整理复垦方面的政策文件，落实土地开发整理专项资金，制定鼓励政策，广泛吸纳社会资金参与土地开发整理。按照“谁破坏，谁复垦”、“谁出资，谁受益”的原则，加大对塌陷地、砖瓦窑场、工矿废弃地等的复垦力度，重点搞好黄河三角洲的土地开发，增加有效耕地面积。
同时，省政府还将出台解决农民失地失业问题的实施意见。严格控制征地规模，规范征地程序，落实征地补偿安置措施，建立征地补偿标准听证制度。改革完善征地制度，尊重农民意愿，切实保障农民合法权益。在全省开展征地补偿费使用情况的清理检查，对拖欠、挤占、挪用、截留征地补偿费用等侵害农民利益的行为，限期整改。
另外，“十项措施”还就进一步落实经营性用地和矿业权招标拍卖及挂牌出让制度、做好治理整顿土地市场秩序的检查验收工作，加强全省国土资源国策、国法和国情的教育，加强对整顿工作的宣传报道提出了具体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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