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石 破 发自郑州

　　2002年元月31日，郑州居民王海霞与男友张放入住河南封丘县委招待所。当天晚上，封丘县公安局法制室主任潘志强等人来此查房，并以“形迹可疑”为名，将两人带至县公安局盘问。盘问中，潘志强得知王海霞身怀有孕。第二天凌晨，有人强行将王海霞带到封丘县城关乡计划生育指导所，强迫其做了药物流产。

　　王海霞认为县公安局强行将其带至计生部门进行药物流产违法，而县公安局否认直接参与对王海霞的强制药物流产，双方为此数次对簿公堂。

　　王海霞的陈述

　　2002年1月31日下午，我和男友张放去封丘县办事，当晚住进了封丘宾馆，是男友用他的身份证登记的。

　　晚饭后，男友胃不舒服，先躺下了。我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电视。9点多钟，有人敲门。我男友去开门，一下子进来5个人，都穿着便衣，说他们是封丘县公安局的，今天查房，请我们配合一下。我俩拿出身份证，他们收走了，又问我们有没有结婚证？我们说没有。为首的公安（后来知道他叫潘志强，是县公安局法制室主任）说：“你俩跟我们去局里，问点事。”就把我们带上一辆面包车，去了公安局。

　　一上车，他们就把我和男友的手机都收走了。到了公安局，潘志强和他的助手杨文国先去盘问我男友，做的笔录非常详细，然后又来盘问我，给我做的笔录也非常详细。

　　他们问我的家庭关系、社会关系，跟男友认识多长时间了，男友给过我多少钱？等等，然后说我们违犯了治安管理条例多少条，要处以罚款5000元。我说没有这回事吧？你们把条例拿出来看看。

　　他们就拿出一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看了看，说，我们没有违犯任何一条，为什么要处罚我们？就在笔录上写了“情况不属实”。因为我要求申辩，他们又给我拿了一份空白的法律文书。我写下了当晚的事情经过，并写明我与男友是一般的男女关系，不属卖淫嫖娼。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气愤。潘志强说你态度这么恶劣，把你撂到号里关半个月，看你还这么硬气不？我说你凭什么关我呀？他说，只要我一个签字，你就可以蹲半个月，除非你属于四种情况之一：重病、怀孕、哺乳期、老弱病残。他把这话也跟我男友说了，我男友说她可能怀孕了，你们照顾一下她吧。潘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我说是又怎么样？他说那我们去计生办，检查确定一下。

　　第二天凌晨一点多，潘志强令我男友在院子里蹲着，杨文国等人开车，带我去城东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们说这里是计生办，里面有两个医生值班。我们刚到，潘志强开着车也到了。他跟两个大夫说，给她做一下检查，看她是否怀孕了？

　　大夫就给我验了尿样，确认我已怀孕。潘志强立即打电话，又叫来两三个男的。这些人说他们是计生干部，问我有没有准生证？我说没有。他们就说我是计划外怀孕。潘志强和杨文国等人立马上来，拽住我的胳膊，拉我去刚才验尿的屋子，逼我吃药。我抓住办公室的屋门不走，他们三四个人拉我，衣服都撕破了。潘志强说：“你再不从，吃药、打针一起来！”

　　我说，我要给你们的计生办主任打电话！我就是违犯了计生法，也应该由居住地的计生部门负责解决。潘志强说：“我已经向计生办主任请示过了，像你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都是发现一个，就地解决一个！” 我说就是解决这个事，也应该是计生办的人来解决。潘志强说，我们公安有协助他们的义务。我说你就是做，也得给我找一个条件好点的地方呀。潘志强说“不行”！那天晚上，潘志强的态度一直非常凶，说看看咱们谁能硬过谁？

　　我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就是吃药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潘志强就打电话，让人把我男友接来。这时是凌晨两点左右。潘志强跟我男友说，我没有准生证，属于计划外怀孕等。男友说能不能天亮后找个大点的医院做手术？潘坚决不同意。接着，他们就强行给我灌了药。

　　凌晨4点多，潘志强开着一辆深色轿车，把我们送回宾馆。

　　笔录真假的争议

　　王海霞被迫吃药后，医生说，刚才吃的药只能起到杀死胎儿的作用，48小时后还得进行流产，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回到宾馆后，王海霞与男友又多住了两天。两天后，王海霞跟男友来到计生站，进行了流产。

　　回郑州后，王海霞立即去郑州市妇幼保健院咨询，得知药物流产只适用于停经49天以内的妇女，而王海霞已怀孕近3个月，做药物流产很可能不彻底，而且副作用很大。王海霞非常害怕，赶紧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胎盘组织有残留，必须做清宫手术。

　　春节过后，王海霞在郑州市某医院做了清宫手术，住院一周。由于身体恢复得不好，她一直有妇科炎症，看病、吃药又是一年多。

　　“这件事对我的身体、精神伤害太大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封丘县公安局打官司？我等着他们来向我道歉，给我个说法，但始终没有等到。行政诉讼的期限是3个月，一直等到最后几天，我才决定起诉。”

　　2002年4月29日，王海霞向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确认封丘县公安局对其限制人身自由、强行让其药物流产的行为违法，依法保护其合法权益。

　　2002年7月4日，郑州市金水区法院下达判决书，确认封丘县公安局在限制王海霞人身自由期间，对其实施药物流产的行为违法。

　　封丘县公安局向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2002年10月25日，郑州市中院在不开庭审理的情况下，认为“原审法院部分事实认定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原判决，发回重审。

　　2003年7月31日，金水区法院重审后改判，确认封丘县公安局对原告王海霞限制人身自由的行为违法，但又认为“原告庭审中称被告将其带至计生部门强行对其进行药物流产的证据不足，本院不予支持”。这份判决下达前，王海霞多次明确拒绝了审判长庭外和解的建议。

　　判决书下达后，原告、被告双双不服判决，提起上诉。

　　2004年元月2日，郑州市中院开庭审理此案。关注此案的河南省人大代表李朝义、北京邮电大学教师许志永、中国政法大学教师滕彪等人旁听了庭审。

　　封丘县公安局代理人在法庭上辩称，对王、张二人的继续盘问时间是2002年1月31日22∶30～24∶00，之后两人都离开了公安机关。但在公安局向法庭提供的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对王海霞的继续盘问笔录上，却只有这么几句话：

　　问：你知道为啥带你到这儿吗？

　　答：不知道。

　　问：你俩是夫妻吗？

　　答：是。

　　问：那你俩为啥没有结婚证？

　　答：（不语）

　　问：你要讲实话，如实反映。

　　答：（不语）

　　王海霞诉称，潘、杨二人制作的盘问笔录非常详细，包括家庭、社会关系、与男友交往历史等。王的代理律师陆新全认为，公安局提交的是一份假笔录，只要把真实的笔录一拿出来，我相信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记者的实地探访

　　2004年元月6日上午，记者来到封丘县公安局，找到法制室的主管领导张副局长，并在其办公室见到了潘志强。

　　记者请张副局长谈谈对此案的看法。张副局长说：“二审判决下来之后，局里会有一个处理意见，现在还不便说什么。至于当时的情况，让潘主任跟你们讲吧。”稍后，张副局长便离开了办公室。

　　记者请潘志强谈谈查办案件的大致情况。潘志强说：“2002年元月31日晚上，我们接到群众举报电话，说有一个50多岁的老头领着一个20多岁的女孩住在封丘宾馆，有卖淫嫖娼嫌疑，我们就去盘查。经过盘问，他们说是夫妻，但拿不出结婚证，后来证明也不是夫妻，而且两人的言语不一致，有可疑。为了不打扰其他客人休息，决定把他们带回公安局，继续盘问。”下面就是记者和潘志强的对话。

　　记者：“根据现场盘问，你们初步判断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潘志强：“就是因为初步判断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才决定把他们带走继续盘问。”

　　记者：“根据法律规定，继续盘问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之一，一是他们有犯罪嫌疑，二是他们有违法嫌疑，你觉得他们符合这两个条件吗？”

　　潘志强：“我们认为他俩有卖淫嫖娼嫌疑。继续盘问之后，发现他们没这种关系，而是一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让他们走了。”

　　记者：“原告在法庭上指控，是你们把她送到了计生所，强迫她做了药物流产。”

　　潘志强：“这个事与我们无关。在继续盘问中，那男的说女的怀孕了，并且是计划外怀孕，我作为一个执法者，有义务向计生部门举报这种行为，就给城关乡计生办打了电话。”

　　记者问潘志强，那男的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女的怀孕这一事实的？潘志强没有回答。

　　2003年元月底，有3名河南媒体的记者曾就此问题采访过潘志强。采访录音显示潘志强的回答是：“当时这个女的态度很不好。我说你俩又不是正当关系，真不中了跟领导汇报，说拘留你就拘留你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的说女的怀孕了。”

　　记者问：“你有没有见到计生办来接他们的人？”

　　潘志强：“没有。我们确定他俩不是卖淫嫖娼，就让他们走了。他们怎么去的计生办，我不知道。”

　　记者问：“你有没有去城关乡计生办和计生所？”

　　潘志强：“没有。”

　　另一名当时的办案人员杨文国，如今已调到了县刑警大队。

　　记者找到了杨文国。他的说法和潘志强一样：“当时对王海霞和那个男的盘问后，发现他们没有卖淫嫖娼嫌疑，就让他们走了。后来的事都与我们无关。”杨文国还反复表示：“咱是个兵，领导让干啥咱就干啥，而且现在我已经不在法制室，这件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了。”

　　记者来到封丘县计划生育指导站，站长朱太安告诉记者：“根据县里规定，全县25个乡镇的妇女计划外怀孕，都得来我们这里做流产手术，因为各乡计生所的设备、医生条件不具备，另外也怕有人弄虚作假。而且，来我们这里做流产手术的妇女，必须由乡计生干部陪同，出示证明材料，并且办好手续后，才能做手术。此规定从1991年就开始实行了，现在还是这样。”

　　朱主任还告诉记者，该站对计划外怀孕妇女做流产手术是免费的。但据王海霞说，她在城关乡计生所被强制药物流产后，该所又收了她400多元医药费。她还向记者出示了医药费收据。

　　随后，记者来到城关乡计划生育指导所。该所和乡计生办是一套人马，两个牌子。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了他们这里“只能做孕检，不能做流产手术”的说法。在得到允许后，记者进入两年前王海霞被强制流产的那间“手术室”，屋里空空如也，连一张床也没有。

　　这里的工作人员对记者的到来充满戒备，都不肯公开自己的身份，只说原来的（计生办）主任及工作人员都调走了，他们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新来的主任陪省里来的人下村检查了，要走四五个村子，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去年元月底，3名河南记者也曾来此采访封丘县城关乡负责计生工作的女干部，那名女干部承认，当天晚上，她也来了计生所，见到了王海霞，但王海霞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但是肯定“我们没人去接”。3名记者问她是否认识潘志强？她说认识，但“那天晚上潘志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为尊重当事人隐私，文中王海霞、张放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