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权研究会常务理事、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张宏毅

　　享有充分的人权，是中国人民长期以来追求的理想。上月闭幕的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将 " 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 " 写进宪法，鲜明地表明我国对人权的高度重视。这对于我国人权事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为了全面准确地领会和把握尊重和保障人权的科学内涵和深远意义，本文想从回顾世界人权观念演变的角度谈一点看法，与网友们共同交流学习的心得体会。

　　一、早期人权观念的出现（ 14--16 世纪）：

　　人权，顾名思义，即人的权利。事实上它伴随着人的产生就已产生，只不过在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过于低下，人类必须结成氏族部落团体，共同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猛兽作斗争，人人都平等地享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利，包括生存权和议事权，氏族首领并没有什么特权，也就不存在近代意义上的人权观念。

　　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出现了奴隶主、封建主占有生产资料甚至占有或部分占有生产者本身的情况，出现了享有不同权利的阶级。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特权，统治阶级提出 " 重民 " 思想并采取了各种手段，包括制定了相应的立法。中国的孟子曾经说， " 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 " ，把 " 民 " 提到了重于君主、重于国家的高度，而荀子等一些学者和王公还把民众比之为水，提出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知道民众的威力是不能小看的。这种 " 重民 " 思想固然可贵，但它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而提出的，并不是近代意义上的强调对人权的尊重和保障。在国外，人们引用得较多的是古巴比伦王国制定的汉穆拉比法典（公元前 18 世纪巴比伦第一个王朝的汉穆拉比君主在位时期发展起来的，这 282 条法律包括经济条款、家庭法以及刑法和民法（奴隶制、债务）等。有的西方学者认为该法典是人权思想的最初源泉，是不对的。它所规定的只是奴隶主的权利。

　　那么早期人权观念出现于什么时候呢？按照谷春德、郑杭生两位教授和中国其他若干位教授的提法，产生于公元 14--16 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时期。

　　在被称为人类历史上 " 黑暗的千年 " （约公元 395--1500 年），欧洲大陆处在封建王权和宗教神权统治之下，人们的理性和人性受到极大的压抑，广大人民毫无人权可言。 14 、 15 世纪，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封建制度内部开始形成，资产阶级逐渐以新的面目出现，并提出自己的要求，兴起了一场实质上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反对封建主义和基督教神学体系的伟大革命运动 -- 文艺复兴运动。正是在这个运动中， " 人文主义 " 成为核心思潮并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 " 人权 " 这个概念。人文主义思潮的世界观基础是个人主义，强调人的需要和理性。代表人物有意大利诗人但丁（ 1265--1321 ）（ 1 ），意大利文学奠基人和文艺复兴运动先驱之一的薄伽丘（ 1313--1375 ），以及后来的意大利政治思想家马基雅维利（ 14681527 ）等。正是这些代表人物在与封建专制及神权的斗争中，逐渐形成了萌芽状态的人权观念。

　　二、欧洲启蒙思想运动及 " 第一代人权 " 观念的形成（ 17 、 18 世纪）：

　　16 世纪末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欧洲广泛兴起，及至 17--18 世纪，新兴的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已日益占据优势地位，因而更强烈地要求摆脱封建统治和宗教势力的束缚。他们的思想家继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在欧洲开展了又一场反对教会神权和封建专制的伟大思想解放运动 -- 启蒙思想运动。正是在这场运动中提出了人人生而平等， " 人的生命、自由、财产的权利是不可剥夺、不可转让的 "" 天赋人权 " 说。

　　主张 " 天赋人权 " 说的启蒙思想运动的代表人物，有荷兰的政治思想家格劳秀斯（ 1583--1645 ），英国哲学家、政治思想家霍布斯（ 1588--1679 ），荷兰近代思想家斯宾诺莎（ 1632--1677 ），英国哲学家洛克（ 1632--1704 ），法国思想家卢梭（ 1712--1778 ），以及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著名政治思想家潘恩（ 1737--1809 ）和杰斐逊（ 1743--1826 ）等。

　　他们的主张在 1776 年美国《独立宣言》中得到了集中体现。由杰斐逊起草的这份宣言中说， "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 ' 造物主 ' 那里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 为了保证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利则系得自被统治者的同意。如果遇有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变成损害这些目的者，那么，人民就有权利来改变它或废除它，以建立新的政府 " 。马克思高度评价美国《独立宣言》，称它是 " 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权宣言 " 。

　　1789 年法国在大革命时期制定的《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简称《人权宣言》），最先使用了 " 人权 " 这一表达方式。宣言将基本人权界定为 " 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 " ，说这是 " 自然的、不可剥夺的 " ，是生来就有的。政府和社会的根本职责就是保障人权，为此要建立法制。认为 " 法律是公共意志的体现 " ，没有比法律更高的权力。此外，还规定了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原则。人权、法制、保护私有财产，都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立国原则。

　　美国《独立宣言》和法国《人权宣言》比较全面系统地体现了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人权思想的主要内容，对后世人权思想体系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以 " 天赋人权 " 说为核心内容的第一代人权观念又有理论上和实际上的缺陷。恩格斯在谈到第一代人权观念的特点时以美国宪法为例，指出 " 可以表明这种人权的特殊资产阶级性质的是美国宪法，它最先承认了人权，同时确认了存在于美国的有色人种奴隶制：阶级特权被置于法律保护之外，种族特权被神圣化了 " 。（ 2 ）事实上，上述人权观的核心在于保护资产阶级私有制，从根本上未触及社会的不公正问题。在实际运作过程中表现为代表资产阶级要求有剥削的自由、殖民的自由和形式上的平等。

　　三、 社会主义运动和 " 第二代人权 " 观念的形成（ 19 、 20 世纪）：

　　" 第二代人权 " 是对资本主义弊端和不加批判的个人自由概念的否定。社会主义思潮，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确立， 20 世纪社会主义革命运动和反殖民主义运动等，对 " 第二代人权 " 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发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和资本主义的特殊规律，揭示了剩余价值的秘密，从而使人权观第一次获得了坚实的科学基础。由此，经济、社会、文化权利成为马克思主义人权观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马克思主义论证经济、社会、文化权利的哲学理论基础是，他们认为 " 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质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 。（ 1 ）这就是说，单个人是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生存的。同时他依据历史唯物主义而论证 " 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 " 。（ 2 ）这就是说，人权无论是作为一种要求，一种政治理论，还是作为法定的权利，它的产生、发展和实现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社会经济条件的基础之上的。反过来说，没有现实的社会经济文化条件，人权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因此，要实现人权，必须创造相应的社会经济内容，克服制约人权实现的实际障碍 " 。（ 3 ）

　　当然，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论证经济、社会、文化权利时，并没有把它同公民和政治权利对立起来，而是主张割除资本主义条件下以 " 天赋人权 " 面貌出现的维护人对人剥削的欺骗性的一面，而要争取实现全面的人权。

　　第二代人权观念在 1918 年 1 月苏俄通过的《被剥削劳动人民权利宣言》中已经有所体现。在 1936 年苏联宪法中得到更为完善的表达。苏联宪法作为工农国家的根本法，不仅规定了公民的政治权利，还规定了公民的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对宪法的历史性进步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对第二代人权的观念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当然，必须看到，由于苏联共产党领导人的错误，导致苏联宪法的许多规定未被完全实现，有时甚至遭到践踏。

　　经过社会主义者和世界进步人士的争取，第二代人权观念在一些重要国际文书中得到反映。 1945 年联合国成立时，维护人权作为宗旨之一被列入《联合国宪章》，其中第十三条，第五十五条都有直接涉及经济、社会、文化权利的内容。

　　1948 年联合国讨论和通过《世界人权宣言》时，西方一些国家不愿承认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是人权，反对将它们列入《宣言》之中，但是最后迫于多数成员国的坚持，一系列经济、社会、文化、权利还是被写进了宣言。 1966 年联合国第 21 届大会通过了《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和《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将《世界人权宣言》的内容以法律义务的形式肯定下来。 " 第二代人权 " 经过斗争，终于和 " 第一代人权 " 一起得到确立。

　　四、 第三世界的兴起及 " 第三代人权 " 观念的发展：（ 1945-- ）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系列国家通过斗争取得独立并组成第三世界。第三世界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一道，强调集体人权，为 " 第三代人权 " 的发展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所谓集体人权，主要指国家、人民、民族在国际社会中应当享有的各项权利，如国家主权，民族自决权，发展权等。

　　集体人权被广泛接受经历了一个过程。 1948 年在制定和通过《世界人权宣言》时，尚无集体人权的概念，但在其第 28 条中对此有所预示。该条说， " 人人有权要求一种社会的和国际的秩序，在这种秩序中，本宣言所载的权利和自由能获得充分实现 " 。在其后的一系列国际文书中，集体人权逐渐成为国际人权的基本概念之一。

　　集体人权概念中最重要的是民族自决权和发展权。民族自决权主要指国家在国际社会

　　中所应享有的平等权利，包括不同国家间应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大小国家一律平等。其后又衍生出了发展权和各国对自然资源享有充分主权。国内外学者中，有人认为人权归根到底应为个人权利，国家和民族权利不能称为人权。这种看法显然是不对的。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学者承认并接受民族自决权这一概念。早在 1952 年 12 月联大通过的《关于人民和民族自决权的决议》，就要求联合国会员国 " 支持一切人民和民族的自决原则 " ，明确了 " 人民和民族应享有自决权，然后才能保证充分享有一切其它人权 " 。该决议使民族自决原则上升为一项权利。 1960 年 12 月联大通过《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宣布所有的人民都享有自决权，大大加速了前殖民地转变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历史进程。 1966 年联大通过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和《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规定各个主权国家有权按照本国国情自由选择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法律制度，有权确定并适时做出调整适合于本国的发展模式。

　　至于发展权，目前大多数国家已接受这是一项不可剥夺的人权。特别是联合国大会， 1979 年 11 月通过的《关于发展权的决议》，强调发展权利是一项人权，平等的发展机会既是各个国家的特权，也是各国国内的个人的特权。 1986 年第四十一届联大通过的《发展权利宣言》进一步强调， " 确认发展权利是一项不可剥夺的人权，发展机会均等是国家和组成国家的个人一项特有权利 " 。 " 各国应在国家一级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实现发展权利，并确保除其他事项外所有人在获得其基本资源、教育、保健服务、粮食、住房、就业、收入公平分配等方面机会均等 " 。这段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发展权的主要内容。

　　民族自决权和发展权，是第三世界国家和人民在长期争取和维护民族独立、建设国家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也是对仅限于个人权利的传统人权理论的重大突破。

　　上述三代人权观念的演进反映了人权内容经历了一个不断扬弃和逐渐丰富发展的过程，并且这一过程还在继续。三代人权观念反映了不同时期的特点和要求，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地得到完善。今天，我国宪法庄严写进了 " 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 " 九个大字，它吸收了世界上 " 三代人权 " 观念的精华，并结合中国实际将它们融为一体，反映在宪法许多条文之中。正像我国有的法学家所指出的，这必将有利于大大提高广大国家工作人员和公民对人权的认识，有利于在立法、执法、司法、守法和法律监督中加强对人权的保护。也有助于鲜明地表明我国对人权的态度，有助于参与人权事业的国际交流。对于我国社会主义人权事业的发展，我们充满信心。

　　说明：在撰写本文过程中除大量引用董云虎、刘武萍编著的《世界人权约法总览》中的各种原始文书，还吸收了吴于廑、齐世荣主编的《世界史 近代史编》，谷春德、郑杭生主编的《人权：从世界到中国》和林佳著《人权百题问答》等书的研究成果，特予说明并一并致谢。

　　2004 年 4 月 10 日

　　来源于中国人权研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