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瞭望周刊记者 潘 燕　　

　　在一系列凌厉的政策组合拳之后，“宏观调控初见成效”的表述终于见诸报端。

　　调控部门半年多的忙碌与揪心，终于在最新统计数字上得到了回应：钢材价格从3月末起便持续回落，部分建筑钢材已回落至去年12月时的水平；至5月20日，部分品种的每吨价格已较3月初下跌750元以上，且未见止跌迹象；而6月16日最新发布的国家统计局公报则显示：1－5月固定资产投资增长34．8％，比前4个月回落8个百分点；5月当月固投增长18．3％，比4月整整回落了16．4个百分点！

　　这样一个价格与投资回落幅度，在图表上几乎显现为一根坚定而略显陡峭的下斜线。

　　如果历数一下中央各调控部门为这根斜线付出的心血，你也许会理解记者为什么要在这里使用“坚定”一词：自去年下半年至今，仅涉及宏观调控形势分析和部署的国务院常务办公会议，温总理就主持了6次；而前前后后出自国家发改委、央行、银监会、国家统计局、国土资源部等调控部门的调控政策、通知和要求，粗粗一数即达二三十条！

　　调控，是为了今后更持续有力的发展，就像我们常常为了更致命一击而收回拳头。

　　 “冷热转化”为何如此之快

　　这次“过热”之突如其来，用从事经济报道记者自身的体会即可说明。

　　2003年以前的五年，我国一直在给过冷的经济加温，“扩大内需，启动经济”等术语在1998～2002年的5年里可谓耳熟能详，“如何保8”更是轰轰烈烈妇孺皆知。这5年里，政府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让经济走出蓝灯区”，为此国家发行了8000亿国债，以期带动民间投资，启动经济。

　　即便如此，2002年我国城镇固定资产投资增速也不过11．8％，离研究者们公认的理想增幅（15％～18％左右）还有一段差距。匪夷所思的是，仅仅一年的时间，这一数字便由不到12％蹿升至26．7％，而且期间不断伴随紧缩预警及近3个月的ＳＡＲＳ干扰。而仅仅两个月之后，我国的固定投资增速又历史性地翻高到53％（今年2月）！

　　采访中，中国社会科学院政策研究室的郭克莎研究员说，如果没有ＳＡＲＳ，没有3月以后密集出台的各项调控政策，投资还不知会烧到什么程度。

　　投资如此，价格亦然。直到去年一季度，记者还在编发来自国家发改委价格监测中心“经济有望走出通缩”的稿件，字里行间颇多欣喜；而此后一两个月，“通胀将至”的说法便甚嚣尘上，且言之凿凿，其间形势转换之快，令人如坠雾中。

　　回顾上一轮过热（1992～1993年），从1995年政府宣布实现软着陆，到1997年底经济转冷，从热到冷仅仅2年多时间；而此次由冷转热时间更短，2002年下半年隐约出现房地产热，转过年来四大投资便已高烧不退，投资增速则开始以翻番计。

　　经济为何总是非冷即热，缺乏一个持续的平稳增长期，成为很多人头脑中的困惑。

　　郭克莎是两获孙冶方经济学奖的严谨学者，谈及此，他认为原因有二：

　　首先是与我国的大国国情有关。由于国家疆域辽阔人口众多，而且是市场经济尚不成熟的发展中国家，因而当机会出现时，容易造成地区与个人之间的强烈参与和竞争，万马千军齐动员，经济很容易一哄而起；

　　顺着郭克莎这一思路往下走我们会发现，此前我国经历的两次过热（87～88／92～93），均产生于短缺经济背景下。什么都缺，“千军万马齐上阵”时自然会什么都热，也因此，前两次过热均表现为总量过热；而此次过热产生于过剩经济背景下，“人马”没少，短缺产品却仅局限在与当下发展阶段相关的几个领域，其结果自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表现出来则是局部过热，且热得更快，热度更高。

　　郭克莎认为第二个原因与目前我国所处的发展阶段有关，也即转轨期体制和经济特点使然。这里面又分两种情况：

　　一是与转轨期体制尚不完善，约束力和市场完善程度较弱有关。比如中央对地方、政府对企业、政府对个人等。此次投资过热背后的主角是地方政府，而中央调控部门通过预警及市场手段三令五申严防过热却收效甚微，上述原因不可小觑；

　　二则与我国现阶段粗放的增长方式有关。各地对发展经济有热情无可厚非，但由于急功近利等官僚体制弊病，地方政府及企业不愿在需花费较大力气的产业升级、技术创新方面下功夫，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扩大投资、粗放增长的捷径。这无疑又进一步加快和加重了过热的速度和程度。在郭克莎看来，扩大投资和效率低下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因为能耗大、效率低，所以投资就更大，而投资越大，管理各方面的问题越多，效率就会更低。二者一起，形成高投资高能耗低效益的恶性循环。

　　 此轮“过热”的背景和成因

　　问及此次过热的原因，研究者们谈及最多的两个词便是“地方政府”和“银行”。而这两者之所以在此次过热中扮演重要角色，则与国家发改委产业经济研究所马晓河所长谈及的以下四个重要阶段性背景密不可分。

　　一是目前我国处于工业化中期的重化工业化阶段，对钢铁、汽车、装备、化工等重化工产品需求上升；二是我国处于城市化发展加速期，各地对市政、道路、交通、房地产、水电需求普遍高涨；三是我国已跨入人均ＧＤＰ1000美元的重要关口，体现在消费上则表现为消费结构从万元升级至十几万、几十万元阶段，住房和汽车成为这一阶段的消费热点；四是2003年后我国经济开始进入新一轮增长周期的上升期，外资、民间投资热情上涨，而此前五年由国债建设形成的基础设施及公共品累积的积极效应也开始显现。

　　上述四个重要背景，使得房地产、汽车及相关的钢铁、建材等行业价格看涨，各类资本意欲进入，而在此背景下，地方政府与银行业推波助澜的作用开始显现。

　　对风波骤起时的数据进行研究后，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林毅夫指出，2003年投资增长主要集中在房地产、汽车和建材、钢铁等几大行业，有的行业增幅甚至高达120％。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来自民间投资。而事实上，民间投资高涨只是硬币的一面；其另一面则是，以目前国内民营资本的实力看，能动辄投入几十亿、上百亿资金给资本密集型项目的民营企业家仍属凤毛麟角，2003年高达26．7％的投资增长，很大一部分来自银行。

　　要贷款便离不开地方政府扶持，地方政府要政绩，企业要利润，二者一拍即合，具体则表现为银行贷款担保和土地及公共品低价转让上。

　　这从2003年超常规增长的信贷规模以及大量流失的耕地即可得到印证。

　　在林毅夫看来，一向惜贷的银行之所以如此大胆热贷，一方面有地方政府的原因，另一方面，也与四大国有银行谋求上市直接相关。四大银行为谋求上市，必须降低呆坏账比例；而降低呆坏账比例，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扩大分母，增加信贷规模。在2003年贷款增长一倍之后，银行呆坏账比例果然从年初的23％降到了19％，而这扩大后的分母，无疑又为今后的呆坏账埋下了伏笔。

　　综上所述，过热源起于消费升级后房地产、汽车的热销；两大行业走热，极大地拉动了钢铁、建材、水泥、电解铝等行业；上述行业较高的利润吸引了大批投资，而地方政府出于种种考虑，又火上浇油，通过优惠的土地和信贷加剧了这种投资冲动，银行则由于自身体制弊病及行业利益考虑，为这种过热提供了资金支持，从而最终将投资增长迅速推高，以至形成局部过热。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次过热不是局部行业的问题，而是政府机制、企业经营与银行体制种种弊病的合谋与并发。

　　 非同以往的调控

　　之所以要调控，按照林毅夫的说法，是因为汽车与住房无法持续热销。

　　假若这两个始作俑者可以畅销不衰，那么钢铁建材配套生产能力便无过热之忧。而事实上是，我国起于2002年下半年的住房与汽车热销，是消费信贷放开后多年消费能力累积爆发的结果，既是爆发，便总是开始时水流较快，后来便归于沉寂。这类似于ＳＡＲＳ期间北京的汽车热销，具有消费能力的人短期内促成了汽车市场的高产销率，而接下来的今年，北京汽车市场则明显萧条，新车降价之声亦此起彼伏。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林毅夫指出，如果不将过热的投资调控下来，今后将造成比1992年那一轮过热更严重的后果，因为那时候我国毕竟还处于短缺经济之中。

　　中国政府以往经历过两次经济过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但此次与以往不同之处在于，这轮过热是局部和结构性的，而非以往的总量过热。

　　其具体表现为：一是投资热，消费冷。以ＧＤＰ增长为标准，我国投资多年来一直高于ＧＤＰ增长，而消费则持续低于ＧＤＰ增长，探究原因，国家发改委价格监测中心的徐连仲研究员认为与国民收入分配长期偏重于国家有关，这从我国税收每年17％～18％的增速，而人均收入增长却连续七八年低于ＧＤＰ增长的比较中可见一斑；二是投资的结构性冷热不均也十分突出。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郑新立指出，今年1～5月，我国过热的四大行业投资增长在30％～50％之间，而第一产业的投资却仅增长1．6％，第三产业的投资增速也长期低于ＧＤＰ。

　　经济冷热不均，最需要的是对症下药，这无疑需要更高超的调控技巧。而事实上，在经历了4月份一系列凌厉的政策组合拳之后，过热投资很快回落下来。而就在宏观调控初见成效之后，温家宝总理又于6月7日、6月16日连续主持了两次国务院常务办公会议，一再强调调控不能松懈，要紧抓落实，防止反弹。

　　采访中，大部分被访者对此次调控持积极的认同态度。谈及此次调控的成功之处，郭克莎研究员总结了以下四点：

　　一是针对此次过热特点，调控从结构调控入手，找准了着力点。这样既避免了调控总量伤及其他行业，又增强了针对性，提高了调控效率。

　　二是调控适时。郭克莎指出，上一轮过热是在热度持续了1年半之后才开始的调控。而此次则出手较早，早在2002年下半年经济刚刚开始活跃，中央政府就开始对有过热苗头的房地产业进行预警；2003年更是通过国家发改委和国务院通知，对几个存在过热苗头的行业发布预警并采取一系列经济行政调控举措。也正因此，人们称此次调控的一大特点是预警性。由于调控及时，此轮过热可谓被全程监控，并在5月中旬取得阶段性成效。

　　三是调控适度。针对此次“过热”特点，调控动用了经济、法律和行政三种手段，使三者相互配合，直接调控与间接调控相协调，收到了较好的效果。比如央行连续三次调整准备金率；比如严格规范项目审批程序并认真督察；比如提高部分过热行业资本金比例等，都对在较短时间内遏制过热投资发挥了作用。

　　四是中央在紧张调控的同时，注意长短结合，既出台多项措施力压过热投资，又不断强化科学的发展观和正确政绩观的意义，而这一点，对于我们长远的可持续发展意义深远。

　　 继续“如履薄冰”

　　自5月11日国家发改委宣布“宏观调控初见成效”后，很多人以为可以就此松一口气。而事实上，就在此后，温家宝总理连续两次主持国务院常务办公会议，一再强调“宏观调控不能放松”，要狠抓落实，防止反弹。

　　要知道，自去年底出现局部过热苗头以来，温家宝总理一共主持过6次国务院常务办公会议，其中有两次在初见成效之后，可见其对宏观调控后续工作之重视。

　　采访中，所有研究者都对此后的调控走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而意见则基本上集中于两点：一是建议暂时不再出台新的力度更大的调控措施；二是强调要将已出台的措施落实好，防止反弹出现。

　　郭克莎指出，与不过热和过热相比，局部过热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其不可能独立存在，因而，如果不能完全遏制住目前的局部过热，由于经济的内在关联性，其必将最终滑向过热。目前看投资和过热产品价格有所回落，但在现有国情下，稍有放松就会马上反弹，这也是为什么总理一再强调宏观调控不能放松的重要原因。

　　对于调控目标，研究者指出，如果能将本年度投资增幅调至15％～18％，ＧＤＰ增长在8％～9％之间，则可称为较为理想的软着陆。

　　而采访中，至少有三个研究者将今年的ＧＤＰ预测为8．5％。

　　在发展中调控，在调控中发展，也许是本次调控最重要的内涵。□

　　资料：

　　 迄今为止出台的宏观调控政策

　　●2003年6月13日，央行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房地产信贷业务管理的通知》，即121号文件。意在抬高房贷“门槛”，抑制房地产投资过热现象。

　　●7月30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清理整顿各类开发区加强建设用地管理的通知》，要求全面清理整顿各类开发区，加强建设用地管理。

　　●8月12日，国家发改委发布文件《警惕经济运行中的盲目重复建设问题》，指出在钢铁、建材、有色、汽车等行业投资、生产快速增长的同时，结构性矛盾日益突出。

　　●8月18日，国家发改委通过《抑制盲目重复建设，引导汽车工业健康发展》对汽车业发布预警，以期避免低水平的重复建设。

　　●8月19日，国家发改委认为，电解铝工业产能过剩、总量失衡的趋势必须引起高度关注，有关方面负责人还就电解铝发展重申有关规定。

　　●8月23日，中国人民银行对外宣布，决定从9月21日起提高存款准备金率1个百分点，即存款准备金率由6％调高至7％，以防止货币信贷的过快增长。

　　●2003年11月底12月初，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召开，提出抑制局部过热投资、控制信贷过快增长，同时对宏观调控又作了全面部署。

　　●12月21日，国家发改委出台电价调整方案，要求清理地方自行出台的对高耗能企业的电价优惠政策。

　　●12月24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的措施。指出必须对经济运行中存在的一些突出矛盾和问题予以高度重视，并采取切实措施加以解决。

　　●2004年3月22日，国家发改委有关负责人就当前固定资产投资形势答记者问，指出要坚决控制固定资产投资过快增长的势头。

　　●3月，国家发改委宣布，原则上不再批准新建钢铁联合企业和独立炼铁厂、炼钢厂；原则上不再审批扩大电解铝生产能力的建设项目。严格禁止新建和扩建水泥项目。

　　●3月24日，央行宣布将从2004年4月25日起实行差别存款准备金率制度。同时实行再贷款浮息制度。

　　●4月9日，温家宝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时表示，要进一步采取有力措施，有效遏制投资过快增长势头，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必须适度控制货币信贷增长。

　　●4月11日，央行宣布，将从4月25日起上调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由7％提高到7．5％。4月13日，银监会发出派出五大检查组对部分地区银行业金融机构贷款情况进行检查。

　　●4月22日，国家统计局负责人答记者问，就目前的经济形势作出分析和判断，指出经济过热可能由点及面。

　　●4月25日，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提高钢铁、电解铝、水泥、房地产开发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资本金比例。钢铁由25％提高到40％以上，水泥、电解铝、房地产开发由20％提高到35％以上，房地产正式进入调控行业大名单。

　　●4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各地区各部门要集中精力抓好中央确定的各项宏观调控政策措施的落实，适度控制货币信贷增长，严格控制新开工项目。

　　●4月28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要求深入开展土地市场治理整顿工作，并责成江苏省和金融监管部门对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违规建设钢铁项目事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作出严肃处理。

　　●4月30日，中国人民银行、国家发改委、银监会近日联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产业政策和信贷政策协调配合，控制信贷风险有关问题的通知》，要求进一步控制信贷规模、降低信贷风险。

　　●5月初，为了进一步完善和加强土地市场管理，国土资源部将进一步实施最严格的土地控制。国土资源部等部门将抓紧清理各类开发区，对违规用地要坚决收回并限期复耕。

　　●5月9日，国家发改委等部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贯彻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清理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的通知精神，并要求严格控制地方出台涨价项目。

　　●5月11日，国家发改委有关负责人指出，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初见成效，钢材价格明显回落。

　　●5月21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会议指出，加强宏观调控的决心不能动摇，力度不能减弱，工作不能松懈。要求全面地、准确地、积极地理解和贯彻中央加强宏观调控的方针政策。

　　●6月7日，温家宝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部署当前煤电油运有关工作等。指出，缓解煤电油运的供需矛盾，最根本的是要搞好宏观调控。

　　●6月16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指出宏观调控取得明显成效，经济运行中的不稳定、不健康因素得到抑制，表明中央采取的一系列宏观调控措施是及时、正确、有效的。宏观调控工作不可放松。会议提出“果断有力、适时适度、区别对待、注重实效”16字原则。

　　（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