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孙庆新们是守望者。在红花堰这个城市的边缘，他们守望着一群“城市边缘人”的孩子，守望着社会公平。

　　红花学校运行一年，第一个初三班毕业了。全班50多个学生，绝大多数是从乡下来的。小丽，父亲拉边三轮，母亲在一户人家当保姆，还有一个读三年级弟弟。“同学们30多个回老家考高中，我想在成都考，爸爸不让读了。”“交不起学费？”“嗯。”小姑娘情绪一下子很低落。

　　这里的孩子看人有一种冷冷的观望，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却很安静，而且羞涩。有的孩子在城市的底层和边缘游走得太久，抽烟、喝酒、说脏话。去年开学时，学校做的第一件事，检查个人卫生！把脖子洗干净、指甲剪干净，200多个男孩子，被要求剪短头发。

　　孙庆新很高兴，一年来学生成绩有了大幅的提高。去年进校的摸底考试，各班平均三四十分。上学期末，用成华区的试题考试，孩子们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在别的学校，这可能仍是“差班”的成绩，但他们确实努力了。教室后的黑板上，很多孩子的理想是“当保安”。也有孩子立志要“上大学”。

　　城里来的59名老师几乎都哭过。上学期，有人给孩子捐衣服，校长去看了，觉得有些破旧，勉强拿回来，让孩子去领。“他们欢天喜地的，发自心底地喜欢。看到那场面，好多老师忍不住哭了，都是孩子呀，太不同了。”老师去家访，“一间几平方米的小黑屋，锅里煮的稀饭，没有菜，连菜板都没有。”交来的学费，好多都是块钱角票，他们送孩子来读书，太不容易了。老师被未曾见过的贫穷和坚强感动着，从同情到爱上这些孩子。

　　采访的第二天，成都传来好消息：民工子女就读公办学校不收借读费了，新学年不少农村孩子将坐进城里的教室。但是即使不收借读费，红花堰的孩子对公办学校还是不敢多想的，城里培养一个孩子要多少钱？我突然感到红花学校的意义。

　　按说娃娃们应该同在蓝天下共同成长，但是我不能给他们一个美丽的泡沫。他们的路还很艰难，只有教育才能让他们融入城市，展开与父辈不同的人生。我关注这些敏感的眼里充满忧郁的孩子，我们能从心理上善待更多的“边缘人”孩子吗？

　　有句话不是危言：不被城市善待和接纳的孩子，同样不会善待自己所在的城市。

　　Ａ候鸟孩子

　　这是一所简易的学校，6幢平房，铁皮屋顶。由于学生太多，课间操只能分两次进行。但是还有许多未能入学的民工子女在校门外观望。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我看孩子们玩得很高兴，这一带民工娃娃读书不愁了？

　　孙庆新（以下简称“孙”）：只能说缓解了。红花堰的外来人口几万人，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们这是比较底层的，荷花池背包的，拉边三轮的，做小生意的，卖菜的，剥核桃的……这些娃娃开始是在老家待着，农村重男轻女嘛，儿子带在身边，女儿丢在家头。去年修学校的时候，我们没估计到，娃娃从农村来了那么多，招生大大超员，我们把功能室全部做了教室。

　　记：现在学生有多少？

　　孙：1370名。上学期走了五六十人，有些是生意做不走了，带娃娃走了，娃娃到成都来费用还是比较高的。走了五六十人，2月份开学又有500多人报名，我们根本没办法收，考核了一下，收了70多人。现在初三毕业了，一半孩子回老家考高中，县上的高中要便宜一点，成都的高中他们读不起。

　　记：民工娃娃喜欢红花学校，是因为收费低，还是在这里能得到平等的对待？

　　孙：主要是费用低。我们是一费制，小学330元，初中480元，不收择校费，这可能是全市最低的。公办小学除了借读费，一学期费用最少六七百元，如果上第二课堂，艺体班，六七百元还不够。红花堰的几所私立民工子弟校都是收600元，当时政府动员家长到附近的公办学校去，给他们减免一些费用，他们不愿去，害怕公办学校歧视他们，家长对这个非常敏感。考虑到这种情况，区政府才决策修红花学校，花了300万。

　　记：决策是比较胆大的，学校生源有没有长期的保障？

　　孙：这样给你说，我们招生后，附近私立学校的学生反而增多了，农村娃娃源源不断从老家赶来，我们无法接收，就转到私立学校去。我问了我们的学生，他们老家还有姊妹没来的。农村超生的多，一家有3、4个娃娃，我们有几姊妹在一个班的。开家长会，还有背一个抱一个牵一个来的（笑）。

　　记：听说成都要办5所你们这样的民工子弟校？

　　孙：是。农村人口大量进城，谁能计算出成都有多少农民工子女？很多机构到我们学校调研，我说，这个数字是不可测的，你政府再修学校，他农村娃娃源源不断的来，修10所20所也不够。我们这学期还没完，报名的又有600多人，学校没办法解决。

　　记：你眼里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孙：我形容他们是一群候鸟孩子，跟随家长漂泊在不同的城市，很多孩子是辍过学的，小小年纪跟父母做生意，读书是他们童年面临的最大困难，没有起码的教育和技能，他们如何融入城市？这是一个很大的群体，现在他们与城里人的素质在拉大，从长远看，会引发社会矛盾的。

　　Ｂ耐心与呵护

　　孙庆新说了实话：刚开始看他们不顺眼，喜欢说脏话，习惯很差，高兴了就在地上打滚，为一句话就大打出手，这学期已经规范了不少。

　　记：说说孩子们的故事，他们与城里娃娃有哪些不一样？

　　孙：我们这儿家长很辛苦，每天天不亮出门，到荷花池背包，或到市场去批菜，有的娃娃早上要帮父母看摊，要做早饭给弟弟和自己吃，然后才背书包上学。他们与城里孩子不一样，劳动观念强，自理自立意识很强，过早担负起家里的重任，过早领会到人世的苦难，这是城里孩子们没有的。他们也沾了一些恶习，他们周边的环境确实不好。而刚从农村来的要淳朴得多。

　　记：他们刚进校时是啥样子？

　　孙：手、脖子都是黑的，头发、指甲都很长。说实话，刚开始看到这些小孩不顺眼，卫生习惯很差，喜欢说脏话，高兴了就在地上打滚。开学时我就带着老师到每个班去检查个人卫生嘛（笑），从把脖子洗干净、指甲剪干净做起，从不能随地大小便做起。这些娃娃以前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很典型的，进办公室不喊报告，不叫老师，他们说不好意思，放学了就随便蹲在地上趴在地上做作业，他们回家连桌子都没有，我们就一点一滴纠正他们的行为习惯。

　　记：听说开始课间操都做不来？

　　孙：刚来时体育老师说，他们肌肉都是僵硬的，走步同手同脚，根本没有受过动作协调性训练。上体育课，老师自己编了一套操，先从动作训练开始。去年开学典礼，我们训练升旗手，音乐一响，就不晓得咋走了。他们课间操是做不来的，我们教了两个月，现在做得很不错了，他们一旦学会，非常认真，很多学校还不如我们（笑）。

　　记：这些孩子性情方面的情况怎样？孙：比较自私、狭隘，思维空间很窄，他们周围环境是这样的，同学之间完全不能相让，吃不得一点亏，同学不经意的一句话，他就可以大打出手。而且他们喜欢拜兄弟，维护家乡人。我给老师说，我们学校最重要的是给他们健康的人格，首先爱同学，通过活动让他们体验爱，懂得回报别人的爱。这个我们做得很艰难。

　　记：对这些孩子的教育，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孙：是环境影响，他一回家，就把学校的东西抵消了，老师感觉在和社会角力一样。我们周边环境很不好，城乡结合部，边缘人群，社会治安不好，家长习惯相当差，你给他反映娃娃的情况，回去就是一阵乱骂乱打。好多家长一字不识，有父亲吸毒的，有家长无正当职业的，孩子跟父母无法交流，只有给老师讲心里话。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学校有条件住校，让娃娃少受一些社会影响，他们会有很大变化的。

　　记：城乡的差别给这些娃娃“冲击”大不大？

　　孙：给你讲个故事，我们学校一个刚从农村来的孩子问老师，这里的小孩为啥不玩泥巴？后来他发现城里的娃娃喜欢耍电脑，电脑是他在学校遇到的新鲜玩意，他发现不会玩电脑是会被同学取笑的。这个孩子一有空就跑到网吧去，他没钱就看别人耍嘛，看都要看一个通宵。

　　Ｃ尊严差距

　　这是一群敏感而易受伤害的孩子。长期的城乡分治导致了城乡经济差距、教育差距、文明差距，还有烙在孩子心灵深处的心理差距和尊严差距。

　　记：孩子们对你们老师怎么看？

　　孙：他们作文里写的，这里的学校很漂亮，很美，比我们家乡的好；这里的老师比我们家乡的老师有知识，他们课上得好；这里的老师比我们家乡的老师漂亮，比我们家乡的老师有钱。我问他，你咋觉得老师有钱？他说你们骑的都是电瓶车（笑）。

　　记：我看这里的孩子看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冷冷的观望，和城里孩子的眼神不同。

　　孙：其实他们与城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的，只是城里孩子们的漂亮书包、新衣服和漂亮的学校。他们眼中看到城市里很多东西，反差太大了，有时他们会很自卑，对未来很忧虑，自身的环境使他们对别人很敏感，他们最怕别人瞧不起他们，自我保护特别强。他们总觉得城里人“嫌贫爱富”，这是孩子的语言。

　　记：你讲讲这方面的故事？

　　孙：有一次我们带学生去体检，和其他学校学生一起，医生对我们学校学生的态度可能有点烦，那些娃娃出来就泪汪汪抱着我们老师说：我们受歧视了。他们非常敏感。学生说：我们为什么不买校服，他们对我们这种态度？所以政府要办这个学校，其实是考虑了他们这种心理差距。

　　记：但是孩子们总要面对社会的，你回避不了这个现实呀。

　　孙：是的。我们也常带他们到其他学校参观，教他们坦然面对社会的这种差距，但是看了其他学校，孩子都会很自卑。上次到猛追湾学校，一路上还是有说有笑的，到了学校，看到是那么漂亮的学校，所有娃娃都哑然无声了，我明显感到他们有一种自卑心理。回来

　　后我们老师就和他们谈心嘛，给他们矫正心理。他们说，这学校太好了，我们啥时候能读到这样的学校？我们就激发他们：只要努力，你们会改变自己命运的。

　　记：其实移民的“第二代”，渴望社会的认同和希望平等的意识特别强烈，他们的愿望得不到正视，有可能坠入一种反社会的情绪。

　　孙：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娃娃们太在乎“平等”这个概念了。所以凡是区上市上组织的任何比赛和活动，我们都组织学生参加，如果能够得奖，哪怕是最低的奖，都会让孩子们无比兴奋。就是要让孩子们知道他们同样可以做得很棒，让他们得到社会承认，找到尊严和自信。（孙庆新指着墙上仅有的“红领巾科技论坛”和“书画比赛”两块奖牌，津津乐道地给我讲孩子们取得的成绩。）

　　记：娃娃们有没有理想？他们对自己的前途怎么看？

　　孙：刚到大城市来，他们很高兴，到初中就觉得前途渺茫，他觉得读了初中，家里肯定不让读高中了。你看我们教室后的黑板上，很多孩子的理想是“当保安”，也有“上大学”的。孩子很现实，高中是非义务教育，要他们再读书很难。我说，不能让孩子只想当保安，城里人起码应具备职高、职技或大专教育，我们老师要帮他们立志，哪怕是一两个能够考上大学的，能够在社会有所作为的，让孩子看到他们的路，看到希望。

　　Ｄ红花的价值

　　红花的价值，更多的不在现在，而在未来。当这群候鸟孩子离开的时候，能带走爱和希望的种子，不管将来做什么，这种东西将伴随他们的人生。

　　记：这些孩子今后的命运如何？他们将来做什么？能留在城市吗？

　　孙：这是孩子最不能把握的，和城里娃娃不同，他们将来做什么我们老师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笑）。有的孩子很短暂就离开了，今后孩子还会跟着父母走，或者留在成都打工，但是不管做什么，我们都鼓励他们边打工边自修，给他们讲打工者成功的故事，让孩子学习父母来成都打工的自强精神。孩子只要在学校有所进步，我相信他们将来会记得这些老师的。

　　记：教师是需要成就感的，城里的学校靠升学率重点率，你的成就感是什么？

　　孙：我们学生的成绩也有大幅提高。去年进校摸底考试，各班平均三四十分。上学期期末，孩子们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在别的学校，这可能仍是“差班”的成绩，但他们确实努力了。我们的成就感不在考了好多分，是教孩子学会做人，知道规范与科学的重要，知道爱和敬畏，让他们今后有文化，能够自食其力，最起码不给社会带来危害。看到孩子的变化，有时感觉是个了不起的成果。

　　记：孩子们有没有让你感动的事情？

　　孙：教师节有个孩子自己画了一个小手绢送给我，她写了几句话：“到了红花学校我很高兴，没有这个学校，我不能到成都来，不能跟父母在一起，我很感谢老师。”拿到这手绢我真的很感动。老师去家访，一间几平方米的小黑屋，锅里煮的稀饭，没有菜，连菜板都没有。交来的学费，好多都是角票，是家长风里雨里挣来的辛苦钱，他们送孩子来读书，太不容易了。老师们感到责任很重，从同情到爱上这些孩子，这种感觉过去是没有的。

　　记：我总觉得“红花模式”不是最终目的，最终我们将不需要“民工子弟校”，娃娃们应该同在蓝天下共同成长。

　　孙：当然和城里孩子在一起更好，更有利于孩子成长。但家长要交得起这个费用，学校也要对民工娃娃平等对待。红花这种模式，确实是不得以而为之，我们还在探索，但谁又知道这不会是一种可能产生奇迹的好形式呢？红花的价值，是让“边缘化生活”的孩子更好地融入城市，更多的不在现在，而在未来。当这群候鸟孩子离开的时候，能带走社会给他们的爱和希望，不管他们将来做什么，这种东西将伴随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