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许多年前父亲要我做一件事。他要我爬到屋后的大柳树上,砍几个铁锨把,然后绑到屋檐下的梯架上风干。父亲很少安排我干什么,凡他吩咐的事我总会特别用心一些。
去年我就在屋后的柳树上砍过一些铁锨把,但不到一年,父亲就用完了。父亲是生产队长,他的铁锨要承载全队好几百人的口粮和希望,因此就注定要比别人费得多。
吃完早饭,我在堆放农具的小房子里挑了一把适合我使用的斧头,在厨房门口的磨刀石上“哧哧”地磨起来。我用大拇指在锋刃上试了试,确实感到锋利无比,便转悠到屋后的空地上。
这里一字排列着大大小小的8棵大柳树,都是伯父和父亲栽种的,年龄最大的已有五六十年了。我把斧头别到腰里,捡了那棵最粗最高有喜鹊窝的就往上爬,我知道只有它身上才能生长出世上最直最好的铁锨把。我一口气爬到树尖上,坐到喜鹊窝旁的树杈上,一边歇气,一边把手伸到窝里,试图获得几个喜鹊蛋,结果除过一堆乱柴草外没有多余的东西。看来,它们也缺衣少食,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过正常的生活了。
站到喜鹊的高度,一切都一目了然。
我俯视着全村大大小小的房屋、高高矮矮的绿树和阡陌纵横的庄稼地,在阳光下它们显得是多么地懒散和悠闲。望一眼院子上空飘荡的气息,就知道谁家的日子过得殷实富裕;望一眼屋顶上晾晒的干菜、柴火,就知道谁家的女人勤俭敦实;望一眼院子铁丝上晾的衣服床单,就知道谁家的媳妇最干净清秀。我向远处的庄稼地瞧去,一眼望见沟边的自留地里闪动着一个人影,这是村子上最精细的一位庄稼汉。他每天干完队里的活计,就有事没事地在自留地里鼓捣。他锄头下从不允许有大过羊粪蛋的土疙瘩,他侍弄庄稼比侍弄他的子女更有耐心。每年播种时他总担心把种子撒少了,每次施肥时他总顾虑把肥料施薄了,每次浇水时他总害怕把水浇欠了。因此他的麦子就像营养过剩的独生子,不到收割季节就已经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有一次,我看见他用手指蘸着唾沫粘驴槽里的几粒秕谷,然后再喂到驴嘴里。我想只有他和驴才真正理解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切含义。我把目光落到村子的东边,看见一家深宅大院里,有几个人围在屋檐下,柱子上绑着一大截松木,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手握大锯你来我往正在解板,一个虾腰弓背的白胡子老人手拄拐棍神情怪异地指指戳戳说着什么。我明白了,原来这家人在为老人准备寿材(棺材)。这老汉一生争强好胜,他的房屋比别人的宽敞,他的女人比别人的漂亮,他的牛羊比别人的肥壮。他辛辛苦苦、累死累活折腾了一辈子,最后得到的也就是这几块松木板板。我把视线转移到一户新婚不久的人家,新郎大概还在呼呼沉睡,继续休养他那疲惫不堪的身子。新娘是山里的姑娘,天生一副好身板,出来进去马不停蹄干着家务。她沐浴着川里的阳光和阴凉,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一副新鲜有趣、信心十足的样子。她就像长大成熟后刚驾车的辕马,跃跃欲试拉车走路,实现山里人在川里的价值。但生活的鞭子同时也正等着她呢。
我想找点刺激点的事,远远近近搜寻了好几圈,终于把焦点落在一院破败不堪的人家。这家的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嘻嘻哈哈地交谈着什么,我盯了好长时间,看他们是否会眉目传情,然后钻进身后黑洞洞的屋门……等我砍完铁锨把时,陌生人早已踪影全无。我期待的事在他们中间终究没有发生。
我慢悠悠地爬下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喜鹊窝,蓦然觉得我仿佛长高了许多,也仿佛懂得了许多,至少有很多人没有爬到我今天的高度。无怪喜鹊能事先准确地预报人家的喜讯,原来它早已站到了别人没有到过的高度。我想父亲也肯定爬过这棵或者类似这棵高大的树木,否则他咋能把全村人看得清清楚楚,把队里的事安排得停停当当呢?
我想我应该经常爬到屋后的大柳树上,去看看喜鹊窝,问问喜鹊,交流交流身处另外一个高度的认识和收获。这样我可能会少受一些苦头,少走一些弯路,少犯一些错误。
喜鹊和喜鹊窝会等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