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飞？往南飞？

　　招工难！招工难！严峻的招工形势其实从去年开始已在珠三角地区初现端倪。为了解决这一困境，广东省多地特意在2005年春节前夕降低了民工准入门槛，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节后春运甫开始，一个往年不曾出现的现象在各地蔓延——前往广东打工的农民工人数大幅下降。大年初四这一天，广州火车站的人流跌到了近年最低点，同比下降40％左右。

　　与此鲜明对照的是，前往长三角工业地区的农民工人潮汹涌。根据安徽阜阳铁路部门发布的数据，2005年春运期间往上海方向发送旅客同比增长14.2％；杭州方向同比增长24％；而广东方向却下降了2％。

　　“孔雀东南飞”，人们曾用这句话来形容改革开放后的劳动力流动热潮，如今，就农民工找工而言，往东还是往南，成为一个广为关注的问题。那么，在珠三角和长三角同时存在“结构性缺工”、“高级技工难觅”的状况下，究竟是什么致使农民工的迁徙方向出现了大的转变？本报日前派出四路记者前往珠三角、长三角以及江西、贵州这两个主要的劳务输出省份进行调查，将连日推出《民工流·东南之变》特别报道，敬请关注。

　　本报讯　广受关注的珠三角“民工短缺”问题成为全国政协委员与热议的焦点。昨日，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也对此发表意见，他认为，在整个国民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有些地方的农民工工资20多年却没有上涨，这是不合理的。这是造成民工短缺的一个原因。农民工应该涨工资，但不是靠政府规定，而是要在市场经济中靠自身与其他利益集团的博弈获得。

　　昨日中午，著名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委员一出现在北京铁道大厦内，就被媒体团团围住。当谈到珠三角民工短缺问题时，吴敬琏委员的话匣子敞开了。他说，缺工的地方，企业拼命压低工资，处于弱势群体的农民工却没有自己的代表谈判。曾有相关报道称有地方的农民工工资20多年没有涨，这是不合理的。与此同时，农村经济却在逐步发展，2004年农民收入增长超过6％，农民愿意留在农村了。这是造成民工短缺的一个原因。

　　“整个国民经济增长，应该是全国人民来分享利益。”吴敬琏说，应该给农民工涨工资。现在讲市场经济，所以“涨多少”应该靠各个利益群体在市场经济的博弈关系中解决。农民工应该有自己的利益代表，表达自己的呼声，在与各方利益的博弈中，提高自己的工资。

　　谈到现在长三角经济增长势头迅猛，部分民工流入长三角，有人担心珠三角发展落后于长三角，吴敬琏委员稍稍沉思后说，自己对长三角与珠三角经济增长实力没有系统比较过。但实际上，长三角也有它的缺陷，面临着投入太多产出太少的问题。

　　来自广东的全国政协委员区颖刚对于民工短缺也深有感触。区颖刚是华南农业大学的教授，由于工作需要，每年11月到次年的2月甘蔗收割的季节，他都要到湛江的农村去推广农机用具。他说，以前农民们总是说，“我们这有大把外来工，不需要机械”。但现在，外来工少了，他们都争着要我们开发更新的农机产品。这与内地经济发展不无关系。与内地提供的待遇相比，珠三角的工资不具吸引力，因此外来农民工在珠三角不愿干比较粗重的活。

　　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劳动与社会保障厅厅长方潮贵则表示，广东确实存在用工短缺的现象，但不是“民工荒”，现在的技术工短缺是结构型的短缺。他认为，经济发达地区都会不同程度存在缺工现象，解决这个问题，主要还是靠市场调节，你工资高、待遇好，别人就愿意来。

　　2月28日中午，一辆发自广州的大巴车停靠到东莞汽车总站。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们刚下车，就有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你会不会电脑？”、“到鞋厂吗？”。

　　东莞华发电子(集团)有限公司的倪某也夹杂其间。倪某说，自从2004年3月开始，招工就显得困难了，春节后，普通工人差不多都返回了，但技术工人返厂的比以往少。因为这个，这家公司目前的实际生产只能达到生产能力的70％。因为担心违约，连大的订单也不敢接。

　　而这样的情况在珠三角中小型企业中相当普遍。据了解，2005年春节刚过，随着“民工潮”的到来，珠三角“民工荒”问题再次暴露出来。东莞市劳动局厚街分局有关负责人称，春节后，前来找工的外来民工比去年同期大约减少10％。东莞市劳动局尚无法确定今年企业的缺工人数，但有关负责人表示，当地政府将组织企业“走出去”异地招工。这一信息表明，今年东莞的劳动力资源仍然严重不足。

　　就在3月1日，东莞市政府适时地将企业职工最低工资标准从450元调整到574元。

　　中小型企业最缺工

　　年前700人的工厂年后只剩300人。在大型企业因为工资待遇不错没有遇到招工压力的时候，中小型企业在为招工难叫苦不迭

　　“现在来找工作的民工虽然比去年同期少10％，但是比去年五六月份要好多了。”东莞市厚街劳务大市场企业策划部经理黄京说。

　　据称，厚街劳务大市场最早将东莞缺工的信息公布出去，自此，珠三角“民工荒”成为社会热点话题。黄京透露，2004年5月，东莞开始出现“民工荒”现象。原因是媒体的宣传使民工意识觉醒，他们通过比较发现，长三角的工资待遇、工作环境比珠三角好，所以不少人选择了去长三角。

　　但到了去年10月，企业缺工的压力开始慢慢得到缓解，除了农忙工人返厂，中专毕业生和不少读完初中的人也出来找工作。与此同时，当地政府推出一系列相应措施缓解缺工压力。据称，到了去年12月，工人基本上可以满足企业的正常运转。

　　至于2005年春节后再次出现的“民工荒”话题，记者从劳务市场获得的信息是，大型企业并没有招工压力，缺工的是众多的中小型企业。

　　友成(高盈)鞋厂的人事主管赵某说，几天前，在一家劳务市场，很多企业招工都十分困难，而一家员工待遇比较好的企业，半小时内就招了70多人，这让赵某感慨良多。

　　但对于大多中小型企业来讲，就没有这么轻松了。3月1日，在厚街劳务大市场组织的招聘会上，一家来自虎门的鞋厂的人事主管说，他们从大年初六就在虎门“摆地摊”(即多家工厂自发地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招工，自然成市)，但收效甚微。事实上，该厂从去年五六月份到现在总共只招到七八十人。“早几年，要招工在工厂门口挂一个牌子就可以了。”这位人事主管说。

　　距离厚街镇不远的道窖镇威斯鞋厂也倍感压力，年前这个鞋厂还拥有700多工人，现在只剩下300多人。以前一天轮为两班，一个班的工作时间是12小时，但现在，只有一个班。

　　微薄薪水成“瓶颈”

　　一小时一块钱出头的“加班费”成为民工收入的大头。去年以来，珠三角企业已经明显感受到招工压力，但似乎并没有及时提高工人的待遇

　　据了解，在道窖镇威斯鞋厂，厂方春节前因为担心工人回家后不回来，该工厂连续拖欠了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结果工人组织了一次罢工。后经劳动部门协调，工厂才愿意给离职人员发放工资，而没有离职的员工，1月份的工资将一直拖欠到3月中旬才可以发放。不久前，湖南衡阳的陆中德也从这家工厂辞职，但却不能一次性结算工资。

　　而工资永远是农民工最关注的问题。“1994年，我刚出来打工的时候，一份快餐2元钱，现在是5元钱，物价已经上涨几倍了，但工人工资水平还和十年前差不多。现在内地消费水平低，农民种田负担也减轻了很多，回家种田和出来打工差不多了。“四川广安的李某说。

　　李某于1994年到来厚街，进鞋厂做裁断、成型，到1996年左右，工资水平一直徘徊在四五百元，最多的一个月是600元。1997年下半年到2001年，李进入厚街镇的钜熙鞋厂做裁断，工资水平始终在800元到900元左右。2003年到2005年，李某又跳到钜元鞋厂做裁断，虽然工资高时可达1100元，但平均每月的工资还是八九百元。

　　对于自己工资构成，李某可以算出一笔清晰的账：固定工资450元；加班的“时薪”是正常工作“时薪”的1.5倍，厂方规定，一个熟练工人的正常工作的“时薪”约为2.1元，如果以每天加班时间为6小时计算，一个月的加班费为576元；再加上全勤奖30元，全部所得为1056元。这只是一个熟练工人的工资。陆中德称，在东莞一般加班费为1.10元－1.20元／小时，1.50元／小时的很少。

　　友成(高盈)鞋厂的人事主管赵某在东莞打工9年，他说，根据他的了解，90％的鞋厂都要加班的，所以睡眠严重不足。陆中德说，如果厂方因为没有订单而致使工人工资不能达到东莞市最低工资标准的，工厂是不补贴的。

　　去年以来，珠三角企业已经明显感受到招工压力，但工人的待遇却没有明显提高。

　　20万工人选择退保

　　吃得差！冲凉难！得不到尊重！工人在诉说了微薄的薪水之后，又开始抱怨生活上的尴尬。在收入微薄的前提下，很多工人自己都不愿意扣去几十块钱工资购买劳动保险

　　吃得很差，分量很少，荤菜难见，汤就是白开水加一点盐和青菜。这是李某对他所在的鞋厂伙食的描述。陆工作过的威斯鞋厂虽然是包吃住，但是每月还要从每人工资里扣除70元的伙食费和水电费。春节过后，该厂又发出通知，高中层干部每人每月将扣除135元伙食费，普通工人扣除75元。厂方的理由是公司“负担太重”，并说企业和职工各承担一半的伙食费。

　　说得很好听，那样的伙食哪里需要150元，如果我们自己在外面吃，150元可以吃得更好。“陆抱怨说。

　　冲凉问题也是工人们反映最多的。陆中德说，威斯鞋厂十三四个人住一个房间，只有一个水龙头和冲凉房，还不提供热水。冬天，全厂的人都要排队到饭堂领热水。而李某说，在钜熙鞋厂时，数百男工只有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冲凉房，“洗澡的时候，屁股挨着屁股”。

　　李某认为，在这些工厂，工人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赶货期间，回家结婚或者生病，想请假都不批。李某回忆说，2004年7月的一天，钜熙鞋厂厂房的顶层没有隔热层，室内温度达到42摄氏度，工人一进厂房当场就晕倒好几个人，被送进工厂医务室打吊针，休息半天后又回来上班。

　　不过，李某工作过的钜熙鞋厂还是为他购买了医疗、养老和工伤3种保险。这是李工作这么多年，换了多家工厂，第一次享受到的待遇。李说，可能是因为裁断相对风险比较高，而且裁断是流水线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关系材料的节约与否。

　　东莞市劳动保障局的一位负责人坦承，目前，实现企业全面参保还很困难，首先是劳动保障局的编制是按照本地人口人数来确定的，对于大量的外来工稽查工作尤其难做。另外有很多企业为了降低成本，少报工人数量，或以工人辞工为由停保等等，保障局根本没法核实真实的情况。

　　该负责人介绍，按照规定，企业必须给职工购买工伤、养老、失业和医疗四个险种，但实际上很多企业只购买工伤险，因为投入少，却实惠。上述负责人解释说，如果企业给职工都购买了四个险种的话，企业每月要为每名职工支出大约110多元的保险费，工人自己支付60多元钱，无疑将大大增加企业的成本。所以，很多企业不愿意给职工购买保险。

　　“但是保险却不是造成民工荒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很多民工不愿意购买保险，因为购买保险每月还要扣几十元的工资啊，他们希望能够拿到现钱。而且养老保险需要持续交15年，才可以享受权益，而农民工流动性大，很难保证他们能15年持续不断地交纳保险金。”

　　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数据是，在东莞市每年有20万的外来工办理退保手续。但这位负责人也表示，企业不给员工购买保险，最终伤害的是员工的利益。

　　投诉不成就停工？

　　民工的维权意识正在逐渐增加，但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步履艰难。在投诉不成的情况下近年来接连发生民工停工的恶性事件

　　对于工厂的种种违规做法，民工们也通过各种渠道向老板反映。但陆中德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如果向劳动部门反映，就算有人来调查，企业给他一个大红包，就没事了。“陆中德说。

　　2004年5月，陆中德曾到厚街镇的和平鞋厂工作了2个月，后因工作环境不好而辞职，但厂方表示不能一次性结算工资，只能分两次拿，而且只能拿70％。陆找东莞市劳动局厚街分局反映，厚街分局让他先找设在村委会或者工业区的劳动服务站。陆说，劳动服务站的态度很凶，他们说，“每个人都来告状，企业不用开工了”，还要求陆配合老板，回去“赶货”。

　　李某说，他更早工作过的钜熙鞋厂也曾因连续3个月没有休息、每晚都要加班等原因，导致全厂3000人停工，结果工业园保安队抓了十几个带头的员工，关了半天。后来员工的待遇也没有明显改善。

　　据东莞市劳动局厚街分局一负责人透露，去年，仅该分局受理的民工投诉和咨询就有八九百宗，比去年上升10％左右，而村级劳动服务站受理的投诉上升20％－30％。该负责人归结的原因为，民工的自我维权意识增加了。

　　据统计，厚街分局受理的民工投诉，主要是工伤赔偿纠纷的、追讨经济补偿金的，还有投诉企业拖欠、克扣工资的和非法解雇员工的等等。这位负责人称，一般的投诉都是通过调解解决的，只有工伤等大的投诉才会通过劳动仲裁开庭审理，大多数是民工胜诉。

　　企业自救

　　解铃还需系铃人。民工荒问题的解决需要政府等社会各环节的共同努力，而企业更是重要一环

　　3月1日，又在寻找新工作的李某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东莞比较好的工厂也有，但很少，所以，如果找不到，就去温州。听说那里的工作没有这么辛苦，但工资也不低。”

　　而李的想法几乎是珠三角民工荒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在3月1日由厚街劳务大市场举办的招聘会上，便有数家江浙的企业不远千里到厚街来招工。

　　真正体会到招工压力的珠三角企业已经开始自寻出路了。

　　3月2日，卓城鞋厂厂内，包括车间都显得干干净净。一个房间住20人左右，但前面是走廊，后面是阳台，通风效果良好。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冲凉房，从去年11月份开始，热水可以直接供应到每个冲凉房。每个房间里还摆放了一台立式空调。余说，就在3月份，还要给工人做个人锁柜。

　　据介绍，该工厂每个星期六晚上不加班，每个月带薪公休至少2天，每晚加班不超过9时30分，新员工第一个月每晚只加班到8时。技工第一个月基本工资为650元，以后每月递加30元，加半年。据称，满半年的工人，月薪可达到800元，满一年的达到1000元。员工试用期一结束，就可以签订劳动合同，并购买保险等等。余大江说，像这样的条件，在东莞不到25％。

　　但在友成(高盈)鞋厂副经理罗虹看来，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因为企业是以追求利润而存在的。但现在珠三角企业不像长三角，长三角大多企业是做自己的品牌，所以产品附加值比较高。珠三角都是做‘贴牌’的，主要是给老外加工，所以利润很低，没办法提高工人工资，很难改善工人的生产和生活环境。”罗虹说。

　　一个珠三角工人的工资

　　姓名：李某

　　单位：东莞厚街某鞋厂

　　工种：裁断熟练工

　　月工资：800－1100　元

　　每月工资构成：

　　全勤奖30元占3％

　　加班费576元占54％

　　固定工资450元占43％

　　(以每天加班6小时，每小时3.15元加班费计算，总计105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