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阜阳市农民张子海的脸上露出多年未见的笑容。尽管全额拿回法官薛懿贪污的执行款、阜南县政府尾欠的“吃喝款”，却不能弥补他巨大的精神创伤、经济损失。由于他八年来的执着与付出，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正笼罩在人们渴盼已久的“反腐风暴”中。
继阜阳中院经二庭副庭长薛懿落网，颍州区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郭斌也被安徽省检察院派员调查并遭停职。郭斌向颍州区法院对《半月谈》和记者的起诉法院不予受理。
3月2日、农历正月十四，一则消息迅速传遍阜阳城乡：阜阳中院副院长朱亚、执行庭长王春友、经二庭长董炳绪被纪委“双规”，其中两名法官的妻子也分别被刑拘、“双规”。阜阳人形象地称之为“他们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此后不久，经一庭庭长陈和平和执行庭一位工作人员也被“双规”。
一些深谙阜阳中院内情的干部、群众在记者调查时认为，阜阳中院已是局部“化脓”而非表面“红肿”，一些法官的“道德缺失症”已呈“群体性”，所需疗治之策也就远非抓几个害群之马这么简单。这对于900万人口的安徽第一人口大市的稳定与发展意义重大。
染上“道德缺失症”的法官们
“从薛懿、巫继成之流的恶行看，普通人摸摸良心都干不出来的事，这些法官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干了，”曾在中院任职多年的一位老领导痛心地说，“对于他们，依法办事的要求都显得有点高了，完全是严重的道德缺失，连做人的基本准则都不具备。”
阜阳市一位领导是这样评判薛懿的：丧尽天良、愚蠢透顶，吃人家、喝人家，连执行款也悉数鲸吞，逼得农民山穷水尽，“这户农民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肯定会告到底”。
此前阜阳中院获此“评语”的法官是原刑一庭庭长巫继成。收下一位想给丈夫办假释的女人卖地的几千元后，在办公室里，这位有着20多年庭审经历的法官强奸了她，犯有重刑的其夫随后假释出狱。一名案犯强奸、轮奸多位少女，巫继成与他的母亲发生性关系后，大力相助让他差点逃出法网。至少与6名当事人亲属发生性关系的巫继成，去年11月因强奸罪、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
近年来阜阳中院落马的法官还有：原刑二庭副庭长李先义，被检方从办公室、住宅搜出巨额财物，因徇私舞弊案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原执行庭副庭长尚杰因职务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缓期执行。
据阜阳市纪委一位办案人员透露，朱亚等四人问题得以部分暴露，是由薛懿牵出来的。薛懿双规后为检举立功交待了大量向有关院领导行贿、接受部分同事贿赂的事实，“这几人在其中，但不仅限于他们”。他的“搭挡”王雪被抓捕时，趁办案人员不注意，偷偷扔掉身上的一本存折，这是她送给一位院领导一套房子后办按揭用的。“这几人被初步掌握的犯罪金额都比较大，还有待进一步深查。”
不久前由副院长升任阜阳中院院长、党组书记的张自民说：“分析这些人利用审判权、执行权严重违法违纪的事实，充分反映出我们的管理监督工作仍存在严重的漏洞和薄弱环节，反映出我们少数法官、执行人员的政治思想素质和职业道德品质极为低下。”他告诉记者：“这使全院干警都蒙受巨大耻辱，感到无脸见人，不是共产党法官能做出的事！”
“恶症”渐成“群体性”
“没有道德感的人是需要防备的，丧失道德的法官却让当事人防不胜防”，阜阳市纪委一位中层干部对记者说，“更可怕的是，在阜阳中院不同程度染上这种病毒的并非只是已揪出的这几个人，而是有了一定的群体性，好法官不少，但问题法官也并非极个别。”
据他透露，薛懿曾交待，先后有8名法官为8个案子找到他，把装钱的大信封往办公桌上一扔，撂下一句“某某案子你关照一下”转身就走。“不少法官之间，吃请同去，受贿相互介绍，混到一块了，内部形成赤裸裸的“交易市场”，互有把柄、互相坦护，形成谁不玩谁是傻瓜、案件进法院得花钱的坏风气。”
一位在中院工作多年的老法官认为，比“有理无钱莫进来”更严重的是，一些无良法官已和“讼棍”律师、“讼托”联手织就了一张“黑网”，使手中的审判、执行权“更具市场化”。他解释道，有一帮人专门“吃”法院、以此致富，充当法官揽讼、收钱的“二传手”，这就是所谓的“讼托”。
一位房地产商是这样向记者描述“讼托”的：法院门口经常有为法官“拉皮条”的，看有人要告状就悄悄上去问有没有熟人，你如说有，就算了，如没人，他讲，我给找人，然后再谈价。找“讼托”一般还真管用，他们和法官一是亲戚，二是战友，三是朋友，这三种关系最多，法官找就找这些人，别人他们不放心。有人“头顶着票子”到法院送不掉，通过“托儿”法官才敢收，国家看得紧，他们就用这招。出了事，“托儿”担下来，没法官的事。“讼托”多是无业游民，官司要输了退钱快得很。阜阳少说也有近百个“讼托”，我熟悉的不下20个，但大多不知道名字。
群体性“道德缺失症”蔓延到底有多广定论难下，但通过个案可见一些法官的心之狠、手之辣。一位市政协委员向记者讲了一件令他“至今痛苦、无奈”的案子。临泉县一出租车司机4万元存款被储蓄所主任卷逃。县法院一审判决所属银行承担偿还责任，银行上诉至阜阳中院。一天，中院主审法官打电话要他去，门卫不让陪同的朋友进，他就独自到了法官办公室。法官把卷宗递给他，要他带回去找律师好好看看。“当事人不懂，其实卷宗是不准拿走的，他把卷宗带出来找律师，很快法官带着法警把他抓走了，说是他从中院偷卷宗了，胜诉方怎么可能偷卷宗呢？可他还是被司法拘留十五天。他宁可四万元不要也不打这官司了，后来得知，主审法官的爱人在那家银行工作。”
那位和法官“混得烂熟”的房地产商前不久也碰到一桩怪事：他作为原告的一宗上百万标的索债案，一审在阜阳中院胜诉，二审却被安徽省高院发现没交诉讼费而发回重审。“一万多元诉讼费我亲手交给一位法官了，事发后我去找他，他承认这笔钱被他花掉了，没交到院里。”
上顶下压 养痈成患
张自民告诉记者，他在任副院长时，就曾对张子海反映薛懿的问题有所耳闻，“中院党组也派人查了，但放在那，党组也没讨论这事，任院长后我通过市纪委通报，才知道薛懿确实侵吞了张子海的24万执行款。”
阜阳市人大法工委早就将张子海的投诉批转给阜阳中院一位原负责人，这位负责人转交给了时任纪检组长朱亚。人大法工委一位工作人员说：“结果，中院向人大报送材料说，张子海举报失实，薛懿只是工作失误，就不了了之。” 阜阳市纪委办案人员告诉记者：“严是爱、松是害，薛懿现在后悔得很，认识到官官相护害了他。”
“下面举报压住了，上级过问顶住了，人大、检察监督挡住了，全力护短，小病能不拖大吗？”阜阳市人大一位领导感慨万分，“我曾当面指责一位中院领导糊弄事，大事化小。他们对人大，在细节上能接受监督，但大事从不买帐。” 一位检察官则告诉记者，他们曾到中院调查一位法官，院领导挡着不让见，“你们检察院连检察官都没管好，还想管我们法官？”
据这位检察官介绍，临泉县一毒贩落网后，花几十万托县法院一名法官“运作”，这位法官给市中院两位法官送了几万元。案发后，这位县法院法官被判刑，但市检察院派人到中院要带走两位法官调查时，中院一位负责人亲自出面阻拦，说要谈就在中院谈，这笔钱他们是收了，但不是个人收的，上交给庭里、组织上收了，检察院只好作罢。
尚杰因借办案吃回扣被抓后，阜阳中院要求法官们自觉退出回扣、否则严惩。“中院一位原负责人亲口对我说，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退，包括平时看起来很老实、给人感觉不会干这些事的法官。” 阜阳市人大一位领导说，“不过这些人没受到任何追究，连纪律处分都没有。”
阜阳市纪委一位中层干部认为，一些领导热衷于上顶下压，造成养痈为患，主要是因为与“问题法官”存在非正常的利害关系。据介绍，薛懿曾供述，为当副庭长等目的给不少领导送去了厚礼，就在阜阳原市委书记王怀忠案发不久，阜阳中院一位前任领导还公然为亲属操办规模相当惊人的婚礼，连基层法院也携礼来贺。“这样一来，种种监管制度、措施，也就流于形式了，对违法、违纪现象不敢下手、也下不了手，除非检察、纪委查清事实，他没办法，一般来讲，你交给他处理，他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些坏法官的胆子当然也就越来越大。”
部分群众为何“信访”不“信法”
群众信访众多，媒体曝光频频，给急于走出原市委书记王怀忠、市长肖作新腐败阴影，渴望重塑形象、奋力崛起的阜阳市带来重大影响。
在记者调查中，党员干部、群众一致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风气扭转须长期努力，这一点，对部分法官罹患“群体性道德缺失症”的阜阳中院来说尤为艰巨，一些群众“信访”不“信法”他们难辞其咎，而媒体负责任的相关“负面报道”只会带来“正面效应”。
困难老企业阜阳市第二建筑公司为索要一家房地产公司拖欠的工程款，近年来数十次到市政府集体上访，并多次上访至安徽省人大、省高院。而这，源自阜阳中院两位法官玩弄的“手脚”。
1998年阜阳二建索债案在安徽省高院胜诉后，2002年向阜阳中院申请恢复执行。这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中院执行庭早已就此案下达了终结执行裁定。原来，有法官用捏造的事实制造了这份裁定书并送达给已离任一年多的公司前任领导。想拿回工程款维持基本生活的职工们多次到中院反映没有结果，省高院发函、市人大、政法委领导要求中院恢复执行也未被理睬。工人们于是多次堵市政府、三次拦住中院前任院长的车不让走，最长的一次长达两个多小时，这位院长终于签字同意恢复执行。就这样，今年3月31记者采访时，这家深陷困境的企业仍未拿到应得的工程款。公司一位部门负责人无奈地对记者说，“对方要是没有资产我们只能自认倒霉，可查封了资产法院为什么就是不执行？”
“如果人们在维系社会正义、司法公正最重要的机构之一人民法院找不到个理字，一些人必然会选择较为激烈的信访从而影响社会稳定、发展”，阜阳市一位资深律师说，“而一些道德败坏法官的劣行给人们形成的恶劣印象，又会大大加剧人们失去对法的信任。”
他为记者引见的一位“老告状户”，向记者描述了一些患上“道德缺失症”的法官们的“私生活”。
“将近十年了，我几乎天天和一些法官打交道，也打伤心了。以钱看人、吃喝嫖赌的法官，我亲眼见的、亲身经历的真不少。请他们吃饭，花的钱没数，就光去年，我买的单就不下三万。他吃饭还不带你，把你叫来见面后一招手，去吧，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买了单，你还不能再进去，你走你的人。要在以前，在你这坐这会儿，能接两三个法官电话。”
“这种法官不少嫖、赌样样来。我官司多时，一年要为他们付几十次嫖资。要讲我没陪他们赌过，那是假话。他要你陪赌其实就是要钱，案子在他们手上你可管赢？我有时心里窝火，打几牌，把袋里钱全掏出来，只留打的费，往桌子一放上就走人，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后来他们也不愿叫我了。这段时间风声紧，他们不敢了，要在以前，哪个晚上我都能带你抓个现场的。”
“有个有意思的现象，一些法官一到晚上八点后，手机都关了，不是桑拿就是宾馆，没几个回家休息的，夜生活丰富的很。他咋能不挣钱，吃了喝了还拿了。阜阳城里私人弄地盖房，法官不少，主要集中在二环路上，盖得那叫漂亮啊。他们不做生意，吸烟比俺好，手机比俺好，靠工资够吗？”
3月31日，记者来到阜阳中院耗资数千万元、气派非凡的办公大楼。走进一楼大厅，迎面看见电子屏右上角用醒目红字打出的“政策期限第8天”。
这项正在“倒计时”着的“政策”，是阜阳市纪委、市中院党组拟定，市委常委会专门开会研究批准的《关于对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展的警示教育活动期间主动讲清所犯错误人员的处理政策》。
处理政策规定：“在规定期限内，主动讲清本人的违纪违法问题，揭发他人违法违纪行为，积极退出违纪违法所得，属违纪性质的，可以从轻或减轻处分，并视情节依纪免于处分；属违法性质的，可以从减或减轻处罚，并视情节依法免于处罚。”
而对“在规定期限内，拒不交代自己的违纪违法问题，或者隐瞒问题，以及订立攻守同盟，包庇违纪违法涉案人员”，“一经发现查实，将依纪依法从严惩处”。
“处理政策”所称的“规定期限”，指阜阳中院正在开展的警示教育活动期间，3月23日起至4月12日止，为期20天。这项政策写明：“今后对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再制定类似政策”。
阜阳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王伟说：“对于发生在我市执法人员的案件，已经引起省纪委高度重视，市委的态度和决心非常坚决和明确，个别人是蒙混不过去的”、“我们不愿看到一名干部倒下去，能挽救的尽量挽救，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们要利用这一政策彻底清理法官队伍中的污泥浊水，彻底清理历年来管理工作中积存沉淀的问题垃圾，彻底清理埋藏在法院建设中的定时炸弹”，张自民说，“这是仅有的最后一次机会。”
但愿这20天，如阜阳中院那些有正义感的法官们所愿，“成为解决问题、改进作风、纠正错误、洗刷污点、重树形象的转折点”。更愿这“仅有的最后一次机会”之后，患上“道德缺失症”的“问题法官”们，不再需要“另一次”。· 记者周立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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