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个很熟悉的字眼，从小学到初中至高中，在作文中提到了几十遍的词语，如今，我又拿来放在文章的眼眶里。也许这是一双很俗气的眼睛，但是在我的心中，这两个字写上几万遍，几亿遍，也都只是九牛一毛，永远解释不清母爱的涵义。因为，妈妈给了我们生命，妈妈教给了我们一生，仅此足矣。

　　在别人的眼中，我是个很不幸的人，因为我没有父亲，或者说曾经有一个抛弃我的父亲。一九九二年，（我六岁那年）无情的人要求离婚，当时妹妹刚三个月大，妈妈还正给她喂奶。妈妈奶水少，所以妹妹总是哭。听到消息的时候，妈妈正哄着哭啼的妹妹。“离婚”像个炸弹飞进了她的脑子，炸开了，只觉得头晕，她抱着妹妹走到门口，呆望着外面骚动的树枝，傻傻地自言自语：“起风了——要下雨了。”然后她又哄着妹妹，“玲儿，不哭，乖，妈妈给你哼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有孩子像块宝……’”

　　雨下得很紧，妈妈要去城里，她要去问他，质问他理由。没顾得上吃饭，急忙搭上火车，直奔石家庄。石家庄，很远的一个城市，三百多里路，很漫长。终于到了，见着了他，“没有理由”，冷冷的四个字。妈妈一整天没有吃饭，站都站不稳，“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和你现在不是一个阶层里的人！”话很土，但是伤人。

　　是的，他和她现在确定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他是高级技工，而妈妈不过是个农民，他月薪上千，而妈妈只有土地里的薄产。但是，曾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是妈妈四处借钱，为他求职谋业，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的，但是这事儿妈妈没有提，没有给他难堪。他曾说要给妈妈幸福，也就是这一句话，一直支撑妈妈十年，在和他结婚的十年里，妈妈每一天都是快乐，尽管有过酸楚，但她从来都不觉得委屈。而如今，这，这就是他给的，他所谓的幸福。然而妈妈也到底没有质问他这句压在心里太长太长时间的疑问，只是载着泪水，一路折回，夜很长，车上很吵，妹妹哭个不停，妈妈一面哄妹妹不要哭，一面又自己伤心流泪，很难。

　　村里人都指责负心人花心没有良心，但妈妈什么也没说，她说她不怪他，她谁都不怪，万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人心散了，拾是拾不回来的，她只有一个愿望，把儿子交给她抚养。离婚判决书下来了，法院把我判给妈妈，把妹妹判给了他，妈妈竟知足地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艰难，六岁，我便正式接受了生活的挑战。童年的生活无忧无虑，但妈妈却愁得厉害，家里没有经济来源，有的仅是3亩薄地，产的粮食卖了刚够书本费。妈妈去打杂，编草花，拣炉渣，弄得满手烫伤，挣的钱仅能糊口。好在有着一村子的好乡邻，乡亲邻里经常照顾我们，每逢路过我家时，都进家看看，留下几块钱说孩子的鞋子破了，买双新的。我认识很多人，妈妈说这个是大婶，那个是二婶，那个是六叔，还有三姨，他们对我都不错，每次来我家时，都带不少吃的，说给孩子吃——孩子瘦。

　　一天三姨来我家，端了盘饺子，很香，我端给妈妈，她说不饿，先让我吃。妈妈和三姨在里屋说话，放下饺子，我偷偷站在门外听。三姨说堡子有户好人家，要续亲，她说妈妈行，带着孩子过去少受点苦，妈妈说还是算了，孩子又不是人家的，去了少不了受委屈，三姨说也是，就是怕屈了孩子，但去那儿总比这儿享福，娘儿俩这么呆着总也不是个事儿。我冲进去，跑到妈妈身边，盯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睛说：“妈妈，咱不去。”妈妈变下身子，轻轻抚着我的头说，“不去，不去，斌是个好孩子。”三姨在一旁抹泪，“哎，孩子这么小就得跟着受苦——”不苦，我心里默默重复着。最终妈妈没有去。但事后我想起来却一直自责，自责怎么就只为了我自己竟要断送妈妈的幸福呢？

　　以后的生活很清贫，但很快乐……

　　妈妈的妈妈走了，去了很远很美的地方，那里没有尘世的喧嚣。她和妈妈一样，是个勤劳善良的女人，她也一样爱人，呵护着我。6岁搬回乡下，妈妈出去打工，是她一直陪伴着我，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有了好东西她悄悄放进柜子里，等我放了学她便拿给我吃，我吃得很香，她就看着我笑，我让他也吃，她说自己胃不好，怕甜。没事儿的时候，她给我讲故事，我依在她怀里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她给我扇扇子，驱蚊子，她问我长大挣了钱最先孝敬谁，我说先教敬她，等我挣了钱，给她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让她坐轿车，把她接到城里去，她笑了，眼角的鱼尾纹也跟着笑起来，“傻孩子，外婆年纪大了，等不到享你的福喽！”我钻进她的怀里，甜甜地告诉她：“外婆寿比南山”外婆又笑了，使劲地摇着扇子，凉风吹得我的小脸蛋怪舒服。

　　10岁那年，外婆便卧床不起，身体也日渐消瘦起来，但依然不减的是她嘴里的故事，还有柜子里的那些好吃的，放学回家，她便挣扎地坐起来，把我悄悄地叫到她的床边，“给，你爱吃的夹心饼干。”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像蒙了一层灰尘，外婆病得很重，我明白，但她却还在惦记着我，鼻子很酸，泪水不自禁地流下来，不敢让外婆看见，饼干很甜很香……

　　12月29日，外婆终于撒手而去，那一天，很冷。早上我起得晚，动作很匆忙，没顾得上吃饭，外婆把我叫到身边，塞给我两个鸡蛋，“拿着，路上吃！”我接过鸡蛋揣进怀里，暖暖的。“穿暖和点儿，路上冷。”外婆喘着急促的气叮嘱我，临走，我又趴到外婆床边，撒娇地对她说：“外婆，放学回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听。”其实我心里在想，外婆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她要能讲上一万个，那她就能享到我的福了。“好，好，快去吧，路上小心。”外婆很吃力地支应着。“外婆，再见。”嘴里说着再风，我跨出了门槛，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声“再见”却成了一个终生的遗憾——我再也没见到外婆。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妈妈突然来找我，脸上挂着泪痕，我知道是出事了，妈妈说外婆没有坚持住，松手去了。脑浆很混，天蹋下来一半儿，鸡蛋还暖着，没舍得吃……外婆的遗体被钉进了棺材，运走了，入土，下葬，很仓促。冬天冷，火炉旁边也一样，屋子静悄悄，没有了飞舞着的故事，没有了夹心饼干，我从恶梦中惊醒，外婆飘走了。看不清她的身影，眼睛里有水，视线太模糊……

　　每逢外婆的祭日，我都会跟妈妈去坟上拜祭，带些纸钱，烧给她，火苗跳得烂漫，烟灰飞得很高……中考那年，我荣获全县中考状元，妈妈高兴，眼里绽满了晶莹的泪花，她说好消息一定要让外婆知道。外婆坟前，我摊开证书，告诉她一个惊喜，树枝摇动，外婆在笑，有风，是外婆在说话，她说斌儿真争气，她说她还有没有讲完的故事……她说她爱我。

　　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她爱妈妈，但在她的晚年，她却把更多的爱传递给了我，她也是我的一个妈妈，一个值得我爱一生的妈妈，而如今，我却不能爱她更多。

　　后来妈妈才告诉我，处婆临终前嘱托她说，“斌是个好孩子，别苦了她，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要他先教敬你，你拉扯他不容易……”我不愿意流泪，因为男子汉是不哭的，但每每我想来这些，泪水总是不争气地往外涌，我欠外婆太多太多。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18岁的汉子。回首与妈妈共度的12个春秋，有过太多太多的艰辛和泪水，但更多的是感动——泪也有味。

　　我16岁那年，妈妈得了阑尾炎，需要动手术，但妈妈迟迟不做，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只是转过头去，我安慰她说：“没事的，做手术时要打麻醉剂，不疼。”她摇摇头，然后就紧闭双眼，不说话，眼缝里浸着泪，我又安慰她说：“妈，别担心手术费，舅舅说他先出，等我以后挣了钱会双倍还他。”她又摇摇头，沉默许久，突然她低声哭起来，泪水如泉夺眶而出，顺着她被岁月琢蚀的脸颊流了下来，淌出两弯窄窄的溪。

　　好长时间，妈妈才缓缓地转回头，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斌，斌，我，我不做手术了，万一……做不好，我怕，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你……”没说完，两行泪又从那深陷的眼窝中淌了出来。

　　我的心很痛，我不知道眼前这位瘦弱的女子面对着急性阑尾炎，是如何撑过来的。但是我终于明白，她爱我胜过爱自己，她放心不下我，忧虑着手术刀下的母爱能否留得住。拖延病情那么久，只是因为怕再也见不着我——泪水如山洪泛滥，我无法自控。我再也没有劝她什么，因为我知道在这种问题上，她不会听我的。

　　后来，乡邻们都来劝妈妈，妈妈最终还是扭不过，把手太做了，手太很顺利，只是她的身体太虚弱，需要休养。

　　上高中很幸运，一张河北省首届宏志班的录取通知书卸去了妈妈的一脸愁容；减免学费，并每年资助生活费用2000元，省去了她为我茶不思饭不想的忧虑。妈妈说是党和政府救了我，也救了她，她让我铭记这份恩情。

　　18岁，刚刚有幸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妈妈激动地把我看过不定期又看过去，然后深情地望着我，说：“斌呀，你现在是党员了，党收养了你，从今儿起，你就是党的儿子了。党恩，咱不能忘啊，出门在外，要好好做人。”

　　是啊，我是党的儿子，党是我的妈妈，外婆，乡亲们，政府和社会上所有关心关注我的人也都是我的妈妈呀！他们所付出的，他们所给予的，我都刻在骨上，铭在心里。好男儿当志存高远，滴水恩须以涌泉相报，妈妈如是教我，我会好好地去把握人生的方向，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并用我取得的每一次辉煌来回报那一份份恩，一份份爱……

　　近来妈妈体质很差，经常头痛感冒，给学校打电话探问我的时候却还在一直叮嘱我：“小心着凉，感冒季节，注意身体。”每次拿着话筒，听到对面传来的咳嗽声时，我都难过地说不出话来，然后妈妈就着急地问：“斌，斌，在听吗？”我会含着泪说：“在，妈妈，我在听……”

　　最近一次放假回家，妈妈病得很重，脸色腊黄。吃过晚饭，躺在床上，妈妈突然对我说：“斌，要是有一天，妈要去见你外婆，你，你一定坚强地活下去……”话是涩的，有一种悲凉。感觉像是一叶孤独的扁舟迷失在茫茫的海上，没有了方向，我哭着：“妈妈，你别吓唬我，你肯定会好起来的……要是真有一天，你走了我也会跟着去的，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个世上……”妈妈的眼睛湿湿的，她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僵住了，没有说出来，只是脸颊上又多了两弯窄窄的溪。许久，妈妈才擦了擦泪，强笑着对我说：“好儿子，妈不走，妈妈看着你——”然后就使劲儿地抚着我的头，她的手很暖……

　　现在无论我走到哪里，脑子里总会出现妈妈的眼神，一副深情的目光，千万双眼睛。肩上的担子很重，我知道路该怎么走。

　　虽然穷苦，但我觉得很幸福，很知足，因为妈妈爱我，妈妈是我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