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铜梁中学 黄德红

　　记得当我以年级第一的中考成绩升入铜梁中学时，小学老师写给我一句话：无论你的脚步迈向哪个方向，能走多远，你都不要忘记你是谁。

　　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是谁：我是山的女儿，穷人家的孩子。

　　母亲讲，为了生活，在生下我的前一天，她还在给修房子的人家挑石头。由此看来，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我要面对贫穷。

　　那时，我的姐姐正在上小学。母亲为了挣家里五口人的口粮和供姐姐读书，干活十分辛苦。母亲下地时，总用一条破围裙将我系在她的背上，我的口水流了出来，将她背部的衣裳浸湿。母亲说，她的背总是湿的哩，两年没干。我就这样趴在母亲的背上悄悄地长大，吮吸的母亲的汗液远比那并不丰足的乳汁多。

　　由于贫穷，我没有上幼稚园。当村里的其他同龄孩子背着花花绿绿的大书包一颠儿一颠儿奔向村里唯一的学校时，我只能满眼羡慕地望着他们快乐的身影，而两手正不停地剥着红苕上的泥。七岁时我还没读到书，每日的功课就是割两背篓猪草，切了，和水拌上谷糠和玉米面，用那只黑漆漆的木桶盛了提到猪圈去喂家里唯一的那头猪。

　　那年的除夕，饭桌上摆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猪肉，让人垂涎欲滴。父亲夹了一块肉塞进我的嘴里，满意地说：“今年的猪儿这么肥，少不了二娃的一份功劳啊！”母亲和姐姐都附和着夸我能干，我当时的心儿比蜜还甜。

　　大年初一早上，给爸爸拜年时我轻轻地说：“爸爸让我读书吧。”爸爸愣了一下，说：“好啊，我二闺女也要读书啦，这是好事。”

　　村小学离家有三里多的山路，一到下雨天，路就泥泞不堪。在夏天，我会将鞋提在手里，光着脚板去上学，在小学旁的水田边，我将脚洗净了，再穿上鞋进学校。在冬天，我会在穿上袜子后给两脚各套上一只塑料袋，来防止渗进鞋子的水湿了袜子，还让母亲给鞋绑上稻草，这样走起来才不会因为路太滑而摔跤。然而，水总是渗进了袜子，我有双脚浸泡在湿漉漉的胶鞋里，有一种被冻麻木的感觉。

　　放学了，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步行回家。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快速步行的习惯。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割猪草，洗衣服，淘米烧饭……待干活儿归来的母亲放下农具，疲惫不堪地瘫坐在椅子上时，我会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她的面前，叫妈洗把脸吧。而后，我会将我做好的事情一件件说给她听。母亲总会满意地笑笑，说：“二娃，能干！”

　　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像许多其他不幸的煤矿工人一样，患上了矽肺病，兼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因为咳血不止，父亲住进了医院，母亲闻讯后立刻哭得像个泪人儿，干净衣裳也没不得及换一件就直奔医院而去。我追上母亲，拉她的手，她立即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一路都没放开。这个坚强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脆弱。

　　父亲退了病休，从此一直在家。姐姐顶了父亲的“班”，成了煤厂烧开水的工人。由于父亲气喘严重，干不得体力活，又离不开药物，所以家里的经济变得更加拮据。

　　就在那时，我有过辍学的念头。父亲声嘶力竭的咳嗽常从深夜持续到清晨，让我的心也随之泣血呻吟。我常将脸压在枕头上，任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汹涌而出，将枕巾打湿。第二天早晨，我的眼睛红肿得吓人，让别人怀疑我得了病，而那个念头，我是绝不能说的，我太了解我的父母了，他们虽然忙累得连我的学习都几乎无暇问及，却已经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的期望。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体弱的父亲总是努力地做一些家务活。那时村里养羊的特别多，于是父亲也提出要买几只羊来喂养，母亲几乎没经过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动用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了三只小母羊，由父亲负责放养。小母羊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母亲说父亲照料孩子也没这样上心过，引起我好一阵嫉妒。半年后，给母羊配了种，全家就开始了令人兴奋的期待。然而，就在母羊临产前的一天傍晚，三只母羊竟口吐白沫，很快就相继死去。母亲伤心欲绝，第二天早晨就给住校的我打电话，哭着说：“二娃，咱的羊没了。死光了。三只母羊，还有肚子里的六只小羊羔……”我一搁电话，强忍的泪水便汹涌而出，我就蹲在那儿，大声地哭了起来。室友们纷纷围上来，问我怎么了。我摇头不语。我明白，家里死几只羊对她们来说或许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然而于我和我的家人，那却意味着许多。我的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疏忽使用羊吃了毒草，为此自责了许久。

　　厄运不会因为痛苦的存在而不再降临。2002年夏天，我的母亲因为过度劳累晕倒在麦田里。被送去医院的母亲竟被检查出患有甲亢，一时间全家人的心都被揪紧了。虽然医生一再嘱咐母亲要注意休息，不可太劳累，母亲却似乎在更加拼命地干活。后来我知道，母亲当时竟以为甲亢是无法治愈的，是与死亡紧密联系的，所以就拼命干活，争取在“最后的时间”里多为这个家做一些事情。经过医生的多次解释，母亲才消除了这种看法。但她在了解甲亢是一种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治疗后，又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推迟拿药的时间。本应去县医院开药的她，悄悄地到小药店购买了一些廉价的感冒药片和维生素片，用装甲亢药物的空瓶装好，带回家在父亲的“监督”下服用。看着母亲越来越消瘦，我心忧如焚，于是给为母亲开药的那位医生打了一个电话。那位很有责任心的医生忧虑地对我说：“你母亲都快半年没来拿药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回到家，我有些生气地质问母亲为何不去拿药，母亲沉默不语，许久才抬起头望着我缓缓地说：“我的病不重，拿药也不一定能治好。我想那冤枉钱少花一分是一分。你看你姐姐，老大不小了还没结成婚，因为别人都嫌咱家负担重。你爸爸离不了药，你又要上高中了……唉，我只想省两个钱。你千万别给你爸讲。”不待母亲说完，我就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哦，我苦苦的母亲，女儿能对你说些什么？

　　为了补贴家用，父母偶尔会挑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到集市上卖。或许是山里的气候、土质不太适宜某些作物的生长，我家的水果个头总比别人家的小，蔬菜的颜色也不如人家的鲜，所以并不能卖个好价钱。而我那憨厚朴实、文化程度低的父母，又常常遭遇少算帐，多补别人钱或收到假币的情况。印象最深的一次，父亲收到一张五十元面值的假钞，回家后才发现。当时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整个人似乎瘫软了一样，倚在椅背上粗粗地喘气，很久都不说话。母亲回来后数落了父亲几句，父亲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天啊，当时我惊呆了。我的父亲，在我的心中那么高大、坚强，连病魔都无法摧折的父亲，竟然为了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五十元钱，在他的妻子和女儿面前，那么伤心地哭了！他埋着头，佝偻着背，不时用左手擤着鼻涕，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就掉落在两脚间的地上，也狠狠地砸在我的心里——我的心都碎了。我是多么想上前劝慰父亲，可我的心难过得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我没有要求过父母给我买一件衣服，我的衣服几乎全是姐姐的旧衣或亲戚给的。每年过年，我没有得到过三十元以上的压岁钱，因为父母没有给亲戚的孩子的“还礼钱”。我不曾拥有一件从商店中买来的玩具，我的玩具都是父亲或自己用石头、泥巴和竹子做的。我从来人敢邀请同学下馆子，也没有享受过大包的零食。十八年来，我还不曾在自己的生日上吹过蜡烛，吃过一块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我甚至还没有穿过一双在下雨天不漏水的鞋。但我，并不讨厌我贫穷的家庭，更不会抱怨我困苦的父母。

　　我是谁？我是山的女儿，穷人家的孩子。所以，我热爱我的大山，热爱我的家人。

　　贫穷不是我选择的。既然贫穷选择了我，我就只能够选择坚强。

　　我的父母，太苦太累地供我读书，却从来不用分数的高低来向我施加压力。偶尔考得不如人意，我都会主动向他们说，而他们永远都是那句话：“没关系，下次努力。”他们是那么地相信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又怎忍心辜负他们的这份信任？我用功地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在校的表现也相当好，家里那一壁贴满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各种奖状的墙见证了我的勤奋和收获。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镇上去上学。那时的我没有朋友，十分孤独。我优秀的学习成绩，独立倔强的性格和贫困的家庭使其他孩子都疏远我，孤立我。我曾努力地向他们表示友好，但得到的却是他们略带嫉妒的嘲弄的表情。此时，“丑小鸭”、“海的女儿”和“灰姑娘”悄然走进我的生活，向我伸手友谊之手，将我从那可怕的孤独中拯救了出来。

　　废纸收购站成为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尽情地在充满灰尘的书堆里搜寻我的宝藏。我会摹仿着母亲的样子和收购站的老头讨价还价，最终用一块钱买得三四本不太厚的旧图书。而为了买一块钱的书，我必须瞒着母亲放弃午餐。每天一块钱的午餐钱是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增加的，因为根本无法增加。我心甘情愿地忍受着饥饿的折磨，本来就瘦的身体更瘦了，脑袋还时常眩晕。然而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快乐，生活是那么的丰富，世界是那么的可爱。那长长的、崎岖的山路上常有我边走路边苦读的身影，引得路人常驻足赞叹。有时看得入迷了，就久久地立在那儿，猛地回过神来，又急匆匆地爬一段坡。这样，回到家天就擦黑了，母亲会唠叨上一阵，说我野丫头贪玩了，不知道回家。我并不解释，只勤快地帮母亲烧火做饭。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我面黄肌瘦，经常无精打采。记得有一次班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指着我的高声说：“乡巴佬，还不快回家照照镜子，鼻子都瘦歪了，哈哈。”我回家后仔细地照着镜子，竟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鼻子果真歪向左侧。我害怕极了。不久，我就大病了一场，在县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住院费用好高，尽管父母在我面前没有提到过钱的事，但我从他们那久锁着的眉头可以知道，家里必定为此又负了债。我由是感到深深的不安，便趴在病床上拼命地看书和演算习题。护士小姐几次将我手中的笔夺了去，有些生气又有些怜爱地说：“没见过像你这么用功读书的孩子，你父母可真有福气。但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休息，才能早点出院去上学。”我只好乖乖地躺下，待她出去后，又拿出了书本。对于学习，我是一刻也不愿耽搁的啊。

　　凭着刻苦和执着，我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曾有一位成绩较差的同学向我请教学习的秘诀，我笑着说我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份专注，多付出了一些汗水而已。是的，我始终相信天道酬勤，只要付出了，就一定会有收获。

　　我是谁？我是山的女儿，穷人家的孩子。所以，我要有山的沉稳和坚韧，我要有穷人的筋骨和执着。

　　我要通过读书来走出贫穷。

　　在我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村，至今还有许多人在温饱线上挣扎。我就读过的庙塆小学，在那破陋的窗槛上，还趴着那么一些睁大着眼睛向教室里张望的孩子。当住在宽敞舒适的商品房里的人们正透过紧闭的窗子，欣赏着暴雨倾盆而下的“美景”时，我的乡亲正拿着盆盆罐罐忙不迭地去接瓦房上漏下的水；当城市里的人们因吃多了大鱼大肉而导致血脂偏高时，我的乡亲正在期盼三天能吃一顿肉的生活；当城市的“新新贵族”以换衣服的频率更换着时尚手机的时候，我的乡亲还在特地从山上跑到山下去打一次公用电话。这就是差距，存在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巨大的、不可忽视的差距。经历过或经历着贫穷的农村孩子，发奋读书难道就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跳出农门，摆脱贫穷吗？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为我们的乡亲，还有世上其他正遭受着贫穷的折磨的人们，做点什么？

　　山里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叫陈玲。有一次，她痛苦地对我说：“姐姐，我没法读下去了。”我忙问她怎么了，她说：“爸爸进城当民工，挣钱辛苦极了，还常被老板骗。我成绩不好，读下去也是浪费爸爸的辛苦钱。”我很同情她，也能理解她，却不赞同她的想法。我相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成绩不好只是因为她想得太多，缺乏自信。那天下午，我和她谈了许多。我告诉她，不读书不是一个好办法，用知识来改变命运才是我们走出贫穷的最好途径。为了不辜负亲人的爱，更为了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应该努力学习。最后，我写给了她我最爱的一句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也就选择了风雨兼程。她看着那句诗，轻松地笑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在刹那间落地。

　　现在，我想与天下所有贫困中的孩子共勉这两句话：既然，选择了远方，也就选择了风雨兼程；既然，贫穷选择了我们，我们就只有选择坚强。

　　选择坚强的我们，一路并不会孤独。在贫困中成长起来的我，得到过许多好心人的帮助。素不相识的叔叔阿姨，曾给我送来了生活费；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一次次地送我参考书。对此我将铭记于心，永存感恩。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我会努力地将这份感恩之心化作春风雨露，让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感受到这人间至美的爱。

　　我是谁？我是山的女儿，穷人家的孩子。

　　我永不忘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