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上升起的蘑菇云

日本军国主义影响下的年轻人

　　会客厅：您好观众朋友，欢迎走进《新闻会客厅》。平山郁夫，日中友好协会的会长，是日本国内反对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提出批评最多的人之一，九月六号，中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期间，平山郁夫带领着二百八十多位日本友人来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加为了和平相聚南京的主题纪念活动。平山先生您好，您第一次到中国来是1975年。

　　平 山：到今年正好三十年了。

　　会客厅：现在是中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期间，您到南京去，有特殊的用意吗？

　　平 山：就在十年前，当时我们发起了修复南京城墙这一文化遗产的运动。修复南京城墙有很多种含义在里面，日军在战争期间，（在南京）犯下过残酷暴行，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灾难，直到现在还在人们的心灵上留着创伤。另一方面，战争也给好几代日本人的心中留下了创伤，我觉得修复南京城墙能为抚平人们心灵上的伤口起到一些作用，所以发出了这个倡议。

　　会客厅：发起这样的活动在日本国内响应的人多吗？

　　平 山：有两万多人,我还在南京周围，画了六十多张写生作品,在日本全国各大城市进行了巡展。一方面募集资金，另一方面发动大家一起加入，一共有三十万人前来参观，很多人响应了我们的号召，组团前往南京。

　　会客厅：您为了加强中日之间友好的关系做了很多的事情，日本国内，对您支持的人多，还是反对的人多呢？

　　平 山：不从政治角度做事，是我的前提。我希望用文化来推动和平，这是我面向全世界所提倡的。

　　平山郁夫1930年出生于日本广岛。他的家乡是广岛濑户内海中的一个小岛，平山郁夫的童年时代正是日本国内军国主义思想蔓延，对外积极扩军备战的时期。当时的日本政府鼓吹国家和社会的各个方面都要服从于对外战争的需要，大批日本青年在军国主义分子倡导的武士道精神蛊惑下，参军入伍奔赴侵略战争的前线。平山郁夫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在战争的笼罩下度过的。

　　1945年对于平山郁夫来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年，这一年的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最后阶段， 8月6日上午八点十五分，三架美军B29轰炸机飞临广岛市上空，投下了人类历史上的首枚原子弹，顷刻间，广岛市成为人间地狱。.而平山郁夫当时是广岛市修道中学初中三年级的一名学生，只有十五岁。

　　会客厅：您是日本广岛人，二战期间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您是十五岁，您对当时还有什么样的记忆呢？

　　平 山：已经过去六十年了,现在我还经常做噩梦，整个世界完全变样了。在一瞬间，广岛就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所在的初中一共有二百零一名师生当场死亡，当时我初中三年级，只有十五岁。

　　会客厅：在这种巨大的灾难面前，您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

　　平 山：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这并不是我自己努力就能得来的，是上天让我活下了来。当时B-29轰炸机入侵广岛上空，有两三架，他们从空中扔下了降落伞，我看到这个情景后回到了做工的小屋里。里面有两三个同学，我是想告诉他们，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被空投了下来，快出去看看。话音没落，原子弹就爆炸了，我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捂上耳朵缩成一团，钻到了桌子下面。

　　会客厅：您闭上眼睛，捂起耳朵，当年到屋子外面去经历了多长时间？

　　平 山：正好我所在的小屋旁边，堆了一堆粗大的园木头，好像是要用来做木箱什么的，我们的小屋正好在它的后面，要是没有这堆木头的阻挡，恐怕连小屋都一起被吹走了。爆炸气浪正好穿过屋顶，呼啸而去，就好像有很亮的闪光灯在眼前闪现，周围一片通黄，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我从屋里走到屋外，一到外面，看到大家左奔右跑，有的人浑身都是鲜血，有的人严重烧伤，再继续往前走，看到还有的人眼睛被炸烂，有的人衣服在一瞬间被烧毁，皮肤从身上往下流淌。我看到很多人，一批批地在眼前倒下。

　　这就是遭到原子弹袭击之后的广岛，美军投放的这枚原子弹，相当于两万吨TNT炸药的威力，巨大的爆炸加上随即产生的强光、高温和冲击波造成常人难以想象的破坏。这个日本第八大的城市，日本重要的军港，顷刻间变成一片焦土。除了废墟和瓦砾，几乎见不到其它的东西，爆炸中，有十三万人死亡或失踪，全市七万多幢房屋中，有将近五万幢全部被毁，其余的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框架。遍地的废墟和尸体给平山郁夫、这个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孩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恐惧，他惟一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幸存者一样，尽快逃离这座人间地狱。

　　平 山：在我逃出来的时候，有很多人对我说救救我。还有一些孩子，我亲眼看到他们倒在我的面前死去，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在逃命，因为我自身难保。所以很多像我一样幸存下来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内疚，因为我看到房子倒塌，里面的人就要惨死其中，可自己就是没有力量把他们救出来，只能在心里说“对不起，我也实在无能为力”，然后继续逃命。这是我心灵的创伤，我觉得自己做了很不好的事，可又无能为力，所以这种心情一直缠绕着我，所以二十多年我一直无法回到广岛。

　　会客厅：原子弹爆炸的前后，您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有变化吗？

　　平 山：战争非常残酷，日本原本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但还要将战争继续下去。另一方面， 原子弹确实起到了（提前）终止战争的效果。否则还会有进一步的牺牲，如果战争再继续下去，当时十五岁的我们，也会被迫背上弹药，充当人体炸弹，去抵御登陆的美军战车的。虽然只是十五岁的孩子，但是也会被命令去破坏战车履带。谁都不想死，可是战局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在冲绳就发生过和我们同龄的初中生，全部同归于尽的事。如果美军没有投放原子弹，战争还持续的话，结果就会那样。

　　会客厅：原子弹爆炸之前，您对这场战争的认识理解是什么样的，爆炸了之后，这个理解和认识又是什么样的，这个之间有没有什么区别，发生变化了没有？

　　平 山：原子弹投放之前，日本就不断被轰炸，日本就已经被追到了穷途末路。南方的一些岛屿也被美军占领了，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有个直觉，日本无法打赢这场战争，无法取胜。而且我周围的一些邻居中就有战死战场的。食物也十分匮乏，什么都无法做，很多人都死去了。因此在原子弹爆炸之前,日本很多人都感觉到日本会输了这场战争。

　　1945年9月2号，盟军代表与日本代表在停泊于东京湾上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签字仪式，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战争不仅给亿万中国人留下了巨大的创痛，作为侵略国的国民，日本平民也尝到了军国主义和侵略战争造成的苦果。战后的日本，生活物资极度匮乏，街头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黑市交易，废墟之间到处流浪着一群群失去父母的孤儿。更为严重的是在广岛和长崎这两个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城市中，大批的幸存者开始出现核爆炸的后遗症。1959年，平山郁夫已经成为日本绘画界一位年轻的画家，但就是在这一年，在一次医疗检查当中，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白细胞开始大量减少，广岛核爆炸造成的白血病开始威胁29岁的平山郁夫。

　　会客厅：您二十九岁的时候，发现身体的白细胞在减少，

　　平 山： 二十九岁时 ,我下班回家一进屋，眼前就直冒金星，轻飘飘地站不稳。这是贫血的反应，我当时意识到，这是原子弹后遗症发作了。当时去医院一检查，一般人白血球的正常值应该是七千到八千，但当时我的白血球下降到了三千，只有正常水平的不到一半，医生说你是白血病，这是血癌，很危险。

　　会客厅：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

　　平 山：脱掉衣服,照着镜子,我能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的肋骨，走路时风一吹，就会打个踉跄。因为身心都受到了创伤，再也无法作画，可是我还要养家糊口。当时我也意识到，我应该从这种状态当中走出来。就在我身体衰弱下去的时候，玄奘法师，中国的高僧，单身前往印度取经，当时各种信息非常少，语言、 食物、民族,什么都不同，可是他却花了十七年的时间去取经，而这些经典对东亚文化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他舍身去取经并取得了成功。所以我画了一幅名叫《佛教传来》的作品，表达玄奘的气魄，并在其中融入了我的体会。这幅作品得到了认可，这就是我的出发点，所以我认为玄奘法师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幅画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如果没有这样濒临死亡的体验，这种殊死拼命的经历，人往往不能开悟，很容易就想着要尽量避开风险，贪图安逸。而当你知道自己要不行的时候，要么会放声大哭，要么会失望之极，情绪低落。另一种情况是你会想，自己没有在爆炸中当场死亡，多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对此心存感激。我就是这么想的，客观上来讲，我的身体在衰弱，而渐渐想通了以后，情绪反而高涨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也许还能坚持下去，所以斗志不断高昂，一直走到了今天。

　　会客厅：保护文化遗产和呼吁世界和平反对战争，应该说是您一生当中两项重要的事情，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平 山：再小的国家，再少的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不能只让强者生存，要承认文化的多元性。承认文化的多元性，就意味着对对方的尊重，就会产生保护它的愿望。如果对方的经济状况不好，很自然就会一起去帮助他们，让文化得到传承，而大家都这样做，世界和平就一定能实现，这是我想法。

　　少年时代经历的战争恐惧，使平山郁夫成为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1988年，平山郁夫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主要负责抢救世界文化遗产方面的工作。十多年来平山郁夫一直致力于战争冲突地区的历史文物保护，在前南斯拉夫战争毁坏的杜布罗夫尼克旧城区中；在被摧毁的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前；在伊拉克战后被大规模抢掠的古迹上，都能看到平山郁夫的身影。

　　而在日本国内，小泉纯一郎就任首相后，不顾亚洲邻国的强烈抗议和反对，多次以首相身份参拜靖国神社，招致了日本各界的公开批评，在这些对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提出批评的人当中，平山郁夫成为提出批评最多的一个。

　　会客厅：中日关系比较正常的时候，我们看数字显示，日本的民众对中国有亲近感的占百分之八十，现在已占到百分之五十。而在中国的百姓当中，类似的情绪也存在，您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现象呢？

　　平 山：一个是历史认识的问题，比如教科书的问题，还有就是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问题。当然不光是这两个问题，还有各种复杂的背景，但在本质上，如果说两个国家能做到真正的相互理解，即使政治层面不很顺畅，也不会遭受这么大的影响，所以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彼此对对方正确地理解。中国有十三亿人口，要真正理解日本，应该到日本去看看，和日本人进行交流。要是问现在的日本是不是军国主义，不妨问问当今日本人愿意打仗吗？恐怕谁都会说不愿意，日本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缺少燃料，铁矿石全部依靠进口。如果要引起争端，日本将无以生存。日本人对这一点有深刻的体会，所以应该依靠文化和工业实力求生存，我认为应当将广义上而言的通过文化做出的，国际性贡献和人道性的救助，当作日本的国策。围绕着这个中心去发展经济和科技，高举这个旗帜的话，一定能赢得中国、朝鲜半岛以及其他国家的理解。

　　会客厅：造成中日关系变冷淡的一个重要原因跟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有关，而您和您领导的日中友好协会曾经一个决议就是反对他再次参拜靖国神社，这样一个决议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呢？

　　平 山：是啊，不光是我们日中友好协会，还有自民党以及一些财界人士。现在日本和中国之间的经济交流非常密切，谁也离不谁，所以应该友好。因此我们经常建议（小泉）停止参拜，但他总是说，是自己个人的问题，去祭奠那些为自己国家捐躯的人们有什么不对？如果仅从他个人角度来讲，也许无可指责，但身为一国首相，考虑到这一举动引起了周边国家的反感，放弃参拜才是做人之道。

　　会客厅：您公开反对自己国家的首相，对您个人或者您的团体会有什么负面的影响吗？

　　平 山：原则上来讲，我是不做政治性发言的，所以不会直接和他提及。但是有很多人不断地说，但我是日中友好协会会长，既然我是协会代表，身为会长理所当然应该说。对于这一点,没有人对我有什么指责。我们要做的是通过各界以及各个层面的人，让中日两国的年轻人之间加强理解，他们是支撑未来两国的力量。让他们了解真正的中国，真正的日本。不让错误的观念占据他们的脑海，不要让他们感情用事讨厌对方。要友好相处下去才行。目前的现状是有成百上千家的公司和中国有经济上的交往，我想友好是大多数日本人的心声。

　　1992年，平山郁夫当选为日本日中友好协会第四任会长，开始长期致力于日中友好交流，1995年，在平山郁夫的倡导下，中日合作修复南京城墙的活动在日本引起了广泛关注。十年间日本友人为南京城墙修复工程捐集资金七千多万日元，先后有数万日本青年及各界人士在南京参加了义务劳动。作为日中友好协会的会长，平山郁夫一直主张中日两国的年轻人，都能到对方的国家去走一走、看一看，以加深两国青年之间的了解和沟通。

　　会客厅：主张两个国家的人民应该互相了解，特别是年轻人应该互相了解、沟通，到对方的国家去走一走、看一看，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能有什么样的效果？

　　平 山：来演播室之前，我刚对二十多名日本大学生说，在中国漫步，随处可以看到日本文化的原型。在西安如此，北京如此，到处都可见到。日本在文化上从中国领受了很多的恩惠。而另一方面，十五年的战争，你们的祖辈在中国犯下了很大的罪行，做了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如果你们和中国人交往时能怀有这样的想法，双方交往起来就能够互相理解，而随着交往的不断加强，比如住在对方家中等各种方式可以取得很好的效果。我的两个孙子,也是高中生的时候就来过中国，住在中国人家里。现在他们还保持着通信关系，能做到互相理解。过去是写信，现在是E—mail。所以认为应该多多地往来，不能够封闭自己。光靠自己的脑子，闭门造车地去想象对方，容易产生误解。可能还会有一些歪曲，当然政治家另当别论, 况且小泉的首相也不是永远会当下去的，可能有不同的人当首相时，局面会有所改变。

　　会客厅：在中国我们知道，您也捐助了不少的希望小学，做这件事情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平 山：我希望它能为增进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做出贡献，保持两国的友好关系。因为曾经发动过侵略战争的缘故，我希望改变这个印象，让它变成和平和文化的象征，虽然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实现的，但也要去做，我想为之努力。

　　会客厅：您个人经济上、精力上的付出，日本国家建立一个新的形象，可以这样讲吗？

　　平 山：是的，应该说是大家都要共同地友好。因为文化是通过这些国家传到日本的，使日本在文化上受益，做这个事情也是有答谢的含义在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