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惊美肢体“红楼”
11月4日，云门舞集的“摇钱树”《红楼梦》在上海的最后一场演毕。全套行头与舞谱尽数封箱，林怀民的《红楼梦》从此告别舞台。
撰稿／陈冰（记者）
舞台上基本没有布景，布景全部穿在身上——12件绣着牡丹、荷花、梅花的披风，舞动着，舞动着；演员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只有肢体在轻轻地、柔柔地扭动；漫天落花没完没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就是连演了22年、美得让人常常情不自禁“啊”出声来的舞剧《红楼梦》。
今年春天，云门舞集在高雄已完成了《红楼梦》在台湾的封箱演出。曾经接纳过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的露天场子里整整5万名观众，在电闪雷鸣中，穿着雨衣看完了全场。演出中途，大雨滂沱，演员停下来和观众一同祈祷雨水变浅、变小，并耐心地将地板上的雨水拭去。
当时，在场的艺术家蔡国强对林怀民说：“乖乖！20年前，你们就已经这么现代了！”
林怀民却乐呵呵地说：“以后可以不再演《红楼梦》，我真是高兴极了。”
红楼封箱
“花谢花飞飞满天”，这是大观园里所有人的命运，也是每个人必须面临的问题——青春的消逝和死亡。就这样，林怀民绕过了《红楼梦》的120回，绕过了自己至今仍然放在枕边、并打算终身厮守的《红楼梦》。
林怀民把他的《红楼梦》看成是一个“谪仙的过程”，12件色彩斑斓的绣花披风对应着大观园里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也抽象成了“园子里的年轻人”和“出了园子的年轻人”：在园中，他只着一条碧绿色的短裤，如一块宝玉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出了园子，他披起一袭红色的袈裟。
经历春夏秋冬，在“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清明里，年轻人向青春告别，向生命致敬。
舞剧《红楼梦》的出发点就不是要讲一个宝黛凄美的爱情故事。有趣的是，完全不懂或熟读《红楼梦》的人似乎都觉得自己领悟到了其中的深意。舞蹈清于思而浊于叙事，《红楼梦》的成功大致在此。
在林怀民看来，舞剧《红楼梦》等同于一个美学符号，这些披风穿在身上，不止表示身份，不止是风景，更是一种象征。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厌倦了这美轮美奂的梦境，反倒是西藏街头两位大妈的即席舞蹈更让他感动不已。
如果说当年的摸索尝试，还可以看到古典芭蕾的痕迹，那么，经过20多年的发展，透过拳术、太极导引、静坐，还有气功，云门已经慢慢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动作方法。
“芭蕾是往上拔的，是线条的。而我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蹲马步，所有东西都是向地下沉的，是气韵的。人们老是讲东西方融合，其实是融不来的。”
云门的舞者经过一些辛苦之后，已经不再愿意跳拔高的《红楼梦》，他们喜欢这种舒服的、往下沉的舞蹈。“所以云门舞集最大的悲剧是，早上要跳拼命抬腿的《红楼梦》，下午要排蹲得很低的《狂草》。舞者的身体落差太大了。”
红楼封箱，最大的原因还是林怀民想挑战自我。他不想22岁的《红楼梦》像幽灵一样老是回来打搅，他才59岁，编舞编得正是手顺的时候，而他的舞者，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们想要再翻几个山头，真正向自己的青春告别。
云门“看马”
《吕氏春秋》：“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大卷……”
据载，“云门”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相传存在于5000年前的黄帝时代，舞容舞步均已失传，只留下这个美丽的舞名。
1972年夏，林怀民毅然放弃留在美国成为职业舞者的机会，回国在大学里教现代舞，同时怀抱理想，在周围怀疑的目光下成立华人界第一个现代舞团。1973年春，“云门舞集”诞生。林怀民的用意，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有所提及——“我们希望创塑一种崭新的中国舞蹈。”
如今，云门差不多成为一项美丽的传奇，而他本人也被誉为“20世纪伟大编舞家之一”，获奖无数。就在上个月，林怀民又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年度亚洲英雄人物”，称赞他是“一位集舞蹈大成的天才”。
“林怀民在台北户外演出时，有时会吸引超过6万人观赏；在欧洲，观众会因为林怀民等人的演出而流泪。”美国《时代》周刊的文章大胆而又乐观地预言：“从他过去数十年的进展来看，未来他会有更精彩的演出。”
对于英雄的称谓，林怀民甚为惶恐，“我不是什么‘亚洲英雄’，我只是一个搞舞蹈的人，‘英雄’这个词和我挂不上钩。云门舞集有着强大的后盾，除我之外的每个成员都很棒。如果亚洲英雄是个荣誉的话，这个荣誉是属于云门舞集一大群人的，是对梦想的赞颂。
老一辈的人告诉我，在江南，迎神赛会的时候，有一匹很漂亮的马走在前头，它既不拉车，也不驮东西，主要就是用来看的，叫‘看马’——我大概就是云门舞集的‘看马’，不做什么，只动动嘴巴。”
事实上，从云门创建至今，林怀民这匹“看马”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他要训练不同的舞者，他要拉着云门不断前行。云门舞集成立20年，才从台湾当局得到第一笔政府补助。这种补助最高也只占云门全年支出的17％。除了演出收入，云门像世界上绝大多数艺术团体一样，依赖民间企业以及个人赞助维持。
虽然苦恼于自己的“日无宁日”，林怀民还是欣慰于云门眼下的稳定。
“在云门当舞者，必须有弹性和深度。我追求每一种舞有不同的身体。舞者要将虚实、阴阳、气韵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新的身体。我喜欢用新造的身体凝结出新的舞蹈风格。这就成了云门独特的风格。”
为了演出先民“胼手胝足”的垦荒精神，他让舞者离开舞台地板，到新店溪的河床上踩石头，用身体感觉石头的粗犷。
他固执地认定《九歌》需要一池活生生的荷花长在舞台上，他就开始种荷花，从培养烂泥开始。
是的，为了舞蹈，一切都是值得的。
云门平时6个星期就编一个新舞，而《红楼梦》光披风整齐就弄了2个月！在林怀民看来，《红楼梦》中有上万个细节，它有一种古典的精致，舞者的手在哪里，肚皮在哪里，呼吸该怎样，都是很讲究的。即使演了22年，他还是在改动他认为不美的地方。
因为这些值得，云门曾经有过无数感人的演出经历和傲人经验：一场有8万观众的户外演出散场之后，可以遍地不留下一片纸屑。10万人观看演出，可以在十几分钟内秩序井然地退场完毕。这种寓教于乐的道德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表演本身的意义。林怀民一直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够水准的观众，只有不够水准的演出。观众的认可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舞评”。
作为云门舞集的艺术总监，沉重的责任和彼岸的理想，时刻咬噬着林怀民的肉身。他曾经决定放弃“云门”。一个暴风雨夜，在一辆计程车里一个司机诘问他“什么工作不辛苦？”后，林怀民再次开启云门，在舞台上笑对时间的暴风雨，转眼三十二载。
不靠服装，不靠布景，甚至不用民乐，云门舞者靠着长期的潜心修炼，运用简到不能简的肢体语言，演绎出东方传统文化跨越时空的生命能量。这种来自体内的力量，唤起了国人在艺术上的灵气，更唤起了国人对于自身文化的信心。
“舞者生涯是寂寞的。肢体是他的世界，惰性是他的敌人。流汗喘息，朝夕苦练，但求灵活舞动，作完美的表达。掌声不是最终目的，舞者最大的满足在于自我完成。”
对话林怀民
记者：您从小就开始看《红楼梦》，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林怀民：它好像看不完的。你总是看到新东西。随便翻到哪里都会美不胜收，它有很多细节。我想从中了解到中国人、中国的文化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楼梦》虽然讲的是清代的事情，可是那些人好像还活在今天一样。
《红楼梦》是儒道释思想的大融会。在每个年纪都会看到不同的东西。像我们活到这个年纪，感到《红楼梦》里总在讲“真事隐去”。这个事情在今天也特别地有趣。有这么多的行销，这么多的公关，到底真事在哪里？我们现在好像没有一件事情是有真的答案的。我想大概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野心去表达《红楼梦》，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小说本身是写实的，舞蹈刚好是最无法写实的，它是写意的。与其说我们来表达《红楼梦》，倒不如说我们从中找到了一些跳舞的方向。这个舞也是“真事隐去”。
记者：您说过舞蹈最大的特色就是它很暧昧。那您觉得《红楼梦》是否很暧昧？用一种暧昧去表现另一种暧昧，是不是会更加暧昧？或者说这正是您想要的？
林怀民：暧昧极了，暧昧极了！目分五色，这个舞蹈和《红楼梦》的差别不止这么大，它们的层次不一样。编排《红楼梦》的时候我还在摸索着自己。你还能从中看到京剧的做手、古典芭蕾的痕迹。从来没有一个舞蹈像《红楼梦》这样，女孩子抬腿抬那么高，男孩子举人举那么多次。《红楼梦》的封箱让我想起了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记者：内地的舞蹈学校、芭蕾舞团还有各种舞蹈团体的演员都非常整齐，高矮胖瘦五官美得不得了。到那儿去云门团员们会不会有一种自卑的心态？
林怀民：我想我们没有这个问题。倒是听说北京有些舞蹈演员看到我们在上课说，呵！冬瓜跟西瓜来了。
记者：什么叫冬瓜、西瓜？
林怀民：就是舞者高矮不齐。但事实上我喜欢每一个人长的样子、每一个人动作的方式都有他的个性，我不喜欢千篇一律，如果每一个人长得都一样高挑，我觉得他们很完美，光站在那儿就好了，不要跳舞了。
记者：那么入选云门舞集都有些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林怀民：往往是舞者选我们，而不是我们选他们。很多人受不了云门的训练，云门的纪律，自己离开了。
记者：1988年，您曾经因为台湾泛起的拜金主义而暂停云门，如今的拜金主义风潮似乎比当年还要厉害，您觉得眼下的环境对艺术团体而言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林怀民：我想它从来没有好过。但是经济的发达的确是文化发达很重要的条件。但是富足，并不代表伟大艺术家的诞生。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工作者，你就做吧，跟环境无关，与经济也没有什么关系。你要做，是你自己的事情。总不能等到有钱的时候才来做。也不能说我有100块收入了，我不要，我要穷而后工，那也不大成功。把钱撒下去，艺术就会像春天的庄稼长出来，那倒也不至于。一个艺术家只能追求你想要追求的，不管时代，不管贫富。
偏偏没有这样的公式，你多认真，艺术就对你微笑。它从不对你微笑。如果对你微笑，那是奇迹，是佛祖说乖，摸了一下头，就那么一次！对舞者来讲，掌声跟所有的奖励告诉你，以前做得很好，未来仍然是个陷阱，敬请注意。
记者：有没有想过寻找一个接班人，让自己轻松一些？
林怀民：我的生命里全是行程表！云门2007年要做些什么，我都已一清二楚。我很怀念早期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现在的我很不自由。我真的想离开，想去非洲，想去没有人的地方。人总要有个梦想，哄哄自己嘛！
-- 给编辑写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