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向西三千公里 苏万玲回家
6年前的老屋没变,门前三株桔树没变,一丛斑竹也没变,只有儿子长高了。
记者 厉於敏 摄影 韩丹
坐上1月15日1325次杭州至重庆的火车时,我们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挤。 虽然人很多,但想象得到这就是春运。票难买,我们的座位分在两节车厢,从14号车厢到加1号,跑步也要好几分钟。
苏万玲的行李很轻,一个双肩包,外加一只手提塑料袋。这次要走的路很长,先到重庆,再到四川广安,最后到四川渠县双土乡的吴寨村,火车 ,汽车,轮船,或许还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行程将近3000公里。苏万玲在杭州打工10多年了,是这次“给民工孩子送个团圆年”活动的受助对象,我们要一直跟随她回家看看她6年未见的孩子。
从萧山到诸暨、浦江、义乌、金华……每个站台都排了很多的长队伍,下车的几乎没有。等到晚饭后,我们要挤回车厢时,这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好,列车长给我们开了道。满头大汗的列车长很无奈:“19节车厢,硬座车每节定员128人,超额也在100人以上,10多节车厢从前往后走一趟,非得两三个小时不可。”
“这么多年没见孩子,肯定有些生疏了”
1993年初次来杭州时,苏万玲在清泰街一个叫作“蜀苑”的火锅店里打工,每个月的工资是150到180元。1996年,苏万玲回渠县生了儿子邓朝阳后,很快又回到杭州。1998年,公公去世,苏万玲回家一趟,儿子已经3虚岁了。从那时起,苏万玲就再没回过四川,与儿子的联系就是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次的电话。直到最后一次,儿子在电话那头说:“今年你再不回来,我就不 认你这个妈妈了”。
加1车厢的乘客大多到重 庆和贵阳,苏万玲和旁边的乘客很快都混熟了。一个叫朱俊杰的小男孩5岁,爸爸是千岛湖人,妈妈是贵州的,这是他第一次去见外婆。“你是小猪(朱)还是老猪?”朱俊杰说:“我是肥猪”。“肥猪”和别人玩石头剪刀布,每次都输。苏万玲趴在座椅的靠背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6年前走的时候,孩子不过3岁,只有膝盖那么高。要想象儿子现在的样子,她说真的想不起来了,回过家的老乡告诉她,你儿子瘦瘦高高的,这也是二年前的事了。也听老乡说儿子很调皮,问他想不想爸爸妈妈,他总只说一个字“想……”带着长长的拖音。本来想买些衣裤的,但又不知道他现在多高,也不知道胖还是瘦。“肯定有些生疏了,这么多年没见……”苏万玲又沉默了很久。
操起四川话帮腔,却一不小心露出一句杭州话:“介发魇的”
在车里度过第二个晚上的时候,大家相互靠着昏昏欲睡,惨白的灯光下,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200多个头颅同一节奏摇晃,偶有一点动静,每一双眼睛都很警觉,努力往上抬一抬,但很快又垂了下来。小男孩“肥猪”尿急过不了厕所,妈妈给他一个空矿泉水瓶解决了问题。苏万玲时而趴在小桌上,时而仰靠椅背,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
17日早上醒来时,火车已经从云贵高原向重庆俯冲,穿行在高山峡谷中,谷底是一条清澈的溪水,将川黔线老国道隔在对岸,与铁路一直不即不离,蜿蜒奔向重庆。过了纂江,车厢里的乘客都彻底苏醒,车厢里又热闹起来,性急的乘客开始收拾行李。“快到了快到了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的妈呀,”苏万玲也收拾好了行李,可是火车总不见进站。
11点,经过长江上的李家沱大桥、鹅公岩大桥,火车终于停在了菜园坝重庆火车站。在火车站售票窗口,苏万玲去买20日的回程车票,可是电脑上一查,没票了,那么21日呢?也没了,22日呢?还是没有,19日和23日的票倒是还有,苏万玲显得很失望,19日的车明摆着来不及了,23日的又太迟了,超过了请假时间,怎么办?最后她还是买了1月23日的2张成人票和1张小孩票,共311元。
马上又穿过火车站广场到长途汽车站买前往广安的车票,苏万玲准备顺路先到自己的父母家。
买完车票后,苏万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摄影记者不小心踩了一个小伙子的脚,小伙子开口就骂没长眼睛,苏万玲毫不示弱,操起四川话对骂,却一不小心露出一句杭州话:“介发魇的。”
“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小时候苦哇,没爹没娘没人管”
到广安时已经下午4点了,然后挤上一辆塞满乘客的中巴,摇摇晃晃站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花轿的镇上,天已经黑了,下着雨,小镇里倒是有很多昌河小面包,于是租了一辆赶往肖溪镇,下车的地方到她妈妈家,上坡又下坡,拐了11道弯后终于到了。
苏家的房子是个小小的四合院,低矮破旧,墙上的泥巴掉下来,看出里面是用竹条筑墙的,门尴很高,磨得很光,屋里的泥地像一个装鸡蛋的托盘倒过来,坑坑洼洼。一路上还有些兴奋的苏万玲刹时很伤感,“这么多年了,变成这个样子……房子越破旧了,心酸……”
60多岁的爸爸躺在床上,前段时间为儿子造房摔坏了腰,他撩起被子让女儿看看伤在哪里,苏万玲啧啧叹着气:“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床头放着的一碗白酒,有些恼怒:“老儿,少喝点!”,“老儿”是苏万玲不高兴时对爸爸的称呼。
苏万玲有二个姐姐一个哥哥,自已是幺妹。大姐和三妹都在厨房里了,江里捞的鱼和自家养的鸡都已烧好。
这里的喝酒风俗很有趣,桌上放了一圈瓢羹,每人面前一只,中间一个酒碗,是满满的白酒,一只公用的瓢羹放在里面,主人给每只瓢羹添上酒,然后宾主举瓢共饮,一口一瓢,酒确实是好酒,据说是自家酿的。
苏万玲的三姐夫李科江在外打了十多年的工,曾到过义乌大陈,现在广东东莞的服装厂,前几天刚好回家,几瓢酒下肚,有点感叹:“现在的孩子,比我们小时候苦哇,没爹没娘没人管,我们那时候日子还是过得很快活的”,李科江的儿子李劲豪每年只能见到爸爸妈妈一次,现在的学习成绩很让人担忧。
晚上就住在三姐家还没完工的新房里。新房二间三层,后面紧贴着岩壁,与二哥合造的,当时也约过苏万玲,让她也合股造一间,但她和丈夫没钱就回绝了。“房子造好了,就好了”,苏万玲前后看看,口气挺羡慕,然后到后面厨房间和母亲说话,
“我死了,你也不会回来。”母亲说话带着笑。
“是的,就不回来”,苏万玲也笑。
“你不回来,我就用棍棒请你回来”,母亲指指墙跟扁担,一直笑咪咪的。
店老板用喇叭向全村喊:“邓朝阳——邓朝阳——你的妈妈回来罗——”
18日清晨,公鸡5点钟就开始打鸣,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窗外薄雾,隐隐约约现出一条江来,前一晚苏万玲说门前是条渠江,江的这边是广安,江那边就是渠县。渠江在肖溪镇拐了个90度的大弯,缓缓流向嘉陵江,然后汇入长江。
码头上还停着柴油轮船,我们就坐这样的轮船过江去,早上7点的轮渡赶不上,只好坐了10点20分的。一个小时后到了琅琊镇,苏万玲借了老乡的一个背篓,把行李放里面背。
从琅琊到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双土乡,坐车又花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停靠在一个叫金马的小村,路边小店的老板看到苏万玲下车,就说,你儿子等你1个多小时了,刚刚回去呢。苏万玲很着急,但已经不见儿子的踪影。热心的店老板喊起了高音喇叭:“邓朝阳——邓朝阳——你的妈妈回来罗——赶快过来接妈妈——”喇叭装在山坡上,好远都能听到,那声音马上让人想起《手机》上对牛三斤的呼唤。
四五分钟后,一个小鬼飞快地奔进了店里,没有叫妈妈,却拉住了苏万玲的手,苏万玲的另一只手抚在了邓朝阳的头上。从金马到吴寨村,没有大路,三、四里全是田埂路,黄土很粘很滑,不摔倒是很难的,但邓朝阳穿着雨鞋,走得飞快,远远地把我们落在了后面,然后站下来,看着我们走近,又飞快地向前走。
“我有一张妈妈的照片哩,常常要拿出来看看的”
到家后,苏万玲才顾得上比划儿子的高矮,6年前只有膝盖高的小孩如今已长到了她的肩膀了,再过几年不回来,儿子可能就比自己高了。
邓家三间一层的平房,门前浇了十来个平方的水泥地,屋旁的三棵桔树没变,一丛斑竹没变,房子也没变,只有儿子长高了,苏万玲又有些感伤。邓朝阳一直没有叫妈妈,但总是乐呵呵地看着妈妈跟他说话,苏万玲喊他:“头不要偏”,但他双手插着裤带,把头故意又偏了偏,呵呵地笑。“帮妈妈鞋刷干净好不好”,邓朝阳点点头就提了鞋了刷去了。在做饭的奶奶叫他端鸡蛋给客人吃,他也很高兴地一碗一碗端过来。
这里有个风俗,远客回家都要到先辈的坟上烧香,邓朝阳被妈妈派遣到邻村买鞭炮,我跟了他一起去,问他怎么认到这是他妈妈的,邓朝阳说,我有一张妈妈的照片哩,常常要拿出来看看的,但是奶奶怕他太想妈妈,已经藏起来。
进城很困难,回老家也适应不了原来的生活了
吴寨村有9个村民组,村里近4000人口,有2000人在外打工,主要在广东,浙江和福建,其中有10%的人是父母双方都在外面的,孩子就留在家里由老人照顾。
18日晚饭,邓家请了一些人来吃饭,有在杭州打工的,也有在广州打工的,一个广州回来的小伙子一句话:“在城市里生活很困难,回家也很难适应原来的生活了”,说得大家都很沉默。
19日上午,我们打点行装准备回程,虽然一路辛苦而平淡,但对苏万玲的帮助——资助2000元送她回家——也算圆满完成了。但最后一刻,邓朝阳和他妈妈、奶奶的哭,让我们一路上带着难受。
奶奶在邻居家打电话给邓朝阳的爸爸,然后苏一万玲也接了电话,电话里好像在吵,奶奶又接过电话,也是在吵,但我们没听懂。苏万玲带了儿子送我们去金马村上车,邓朝阳回屋背了妈妈的又肩包出来。这时奶奶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朝阳肩上的背包带,不 让走,好象说,我养了这么多年,你不能带走,苏万玲和婆婆吵了起来,邓朝阳的泪水就下来了,奶奶和妈妈一个拉住邓朝阳,争吵声越来越响,两个人都哭了。我们一直没弄明白,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后来送我们出去的是邓朝阳的爷爷,还不到50岁,是亲爷爷过世后上门和奶奶一起过日子的,一路上爷爷也不肯告诉我们他们到底去吵什么,但他暗示他们怕苏万玲把孩子带走就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