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我去青藏高原采访，乘飞机由北京到西宁，换火车转汽车，又走了8个小时，来到了某部的一支连队。连队驻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巍巍雪山，一条干枯的河由远至近又向远方延伸，没有绿草，没有树木，大地裸露着它褐色的肌肤，几座和大地肤色相同的营房就匐卧在这里。营房里住着三十几名干部和战士。

　　来这支部队之前，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这里十分艰苦，亲身体会之后，我才知道这里的环境是无法仅仅用“艰苦”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的：每人每天一杯水，半个月吃一次青菜，饭做不熟，水到75℃就开锅，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报纸、杂志三个月来一次，一次两麻袋，篮球场、排球场、乒乓球台刚刚建好，就被肆虐的沙尘暴彻底摧毁……

　　人在这里变得很渺小，农牧民们早已被沙尘暴和狂风驱赶了，而战士们却扎下根来。几座营房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伫立，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

　　当我见到这里的官兵们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为能在这里生存所付出的代价。官兵们来自祖国四面八方，他们中有大连人、青岛人、上海人、杭州人，也有新疆人、内蒙人、吉林人，但在这里已无法从形象和语言上来判断他们的籍贯了：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一律是黝黑的，尤其是面庞粗糙，且紫里透黑，耳朵、嘴唇均皴裂，双手长着厚厚的茧子。见到我，大家拘谨而木讷，不苟言谈，偶尔开腔，语句却不连贯，并分不清是哪里的方言了。

　　看到这些身着军装的战友，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决定住下来，一定能获取很多素材——我想。

　　然而我失望了。第二天，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造访这里，天黑了，风的嘶鸣夹着沙石的滚动在屋外翻天覆地。正常训练和其它工作被迫中断，大家只好关紧门窗呆在家里。我想，这正好可以采访，可是，不论我怎么问，他们只是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沙尘暴刮了三天三夜，我的采访本仍是空的。

　　我想，是不是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这里？因为，我时不时听到有战士在骂：“这鬼天气”、“这该死的沙尘暴”、“鬼地方”。就在我要告别这里的时候，老兵复员开始了，从动员到离队，上级规定3天必须搞定。可他们用了5天还没有确定名单。于是我又想：是不是大家都想走，指标不够呀？

　　第6天老兵离队，当那个令人荡气回肠的场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无地自容了。

　　这是个阳光充足却令人感到寒冷的下午，留队的官兵站成两排，等待离队的老兵从中间走向远处的汽车，留队的官兵、汽车、营房以及远处的雪山都静静地耐心等着，没有风，四周很静谧，突然，如夏日的春雷由远而近，一阵轰然而至的恸哭被引爆，继而连成一片，留队的官兵们和退伍的官兵们拥抱在一起，让彼此的泪水洒在肩上，又落在地上，不愿意松手。

　　这艰难的告别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老兵们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汽车。任哭声伴着汽车的引擎声远去。

　　他们从美丽富庶的故乡来到艰苦的西部，又从西部回到故乡。他们没有如释重负感，却负载着沉甸甸的情感离去，难舍难分！

　　回到北京。在驻地部队的机关里，我经历过十多次送别老兵，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场景：这些唱着流行歌曲、穿着整齐、皮肤白皙、现代而入时的战友们有说有笑，轻松自如，仿佛不是老兵退伍，而是一批战友去度假、去探家或是去某一个胜地旅游。离队老兵面对即将离去的部队和分手的战友笑逐颜开，极少数退伍战士脸上甚至挂着显而易见的解脱感。

　　这两种反差极其强烈的现象，至今仍然丝毫未改：凡是艰苦偏僻地区的部队，老兵离队一律难舍难分，而在现代化的大都市则相反。由此，我想说：艰苦是美丽的。我们不必去刻意制造艰苦，寻找艰苦、体会艰苦，我们的奋斗就是为消灭艰苦。但艰苦肯定是一笔财富。她给人以坚韧、意志、毅力，从而给人以成功。从艰苦环境走出的人与从优越环境走出的人是不同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艰苦是一大笔千金难买的财富。尤其是现代社会，精神、物质文化水平大大提高，艰苦朴素如稀有元素一般尤为可贵。当我们的命运注定我们只能选择艰苦时，让我们珍惜她吧！当艰苦迎面而来又无法回避时，让我们勇敢地接纳她吧！

　　然而，当我目送着泪流满面的老兵离开连队和战友时，我想，把艰苦的岁月和环境仅仅看作是一笔财富是不够的，她还可以净化心灵，提纯情感，摒弃功利而还原朴素，增加凝聚力。使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油然而生，和谐而美好！高原的兵如远处的莽莽昆仑一样缄默不语，冷峻刚毅，并不希望别人理解。面对他们，我突然觉得前些年那句叫得很响的“理解万岁”有些轻浮和可怜，仿佛因为自己做了点什么，便迫切地想乞求别人知道一样。

　　在对职业、地域的分配方案中，艰苦永远属于士兵，但经历艰苦的环境和生活的人最富有、最质朴。当我们在都市的官场中追逐得精疲力竭时，当我们戴着名利的枷锁蹒跚前行时，当我们浮躁、失落、痛苦、厌世、堕落时，那么，停下脚步吧，到高原到戈壁到海岛到深山去，那里有可爱的大自然，有当今不求索取甘愿奉献的士兵，当你面对他们时，你会提纯心灵、一身轻松。艰苦，容易使人知足，但更可使人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