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了,我还是没有见到我的亲生母亲。这是我的终身遗憾。
撰稿/钱亦蕉(记者)
今年是孙中山先生诞辰140周年,采访王弘之先生是冲着孙中山外孙的名头去的,而最终让我感动的却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故事。
这个仍生活在上海的中山先生的外姓后代已经88岁了,虽然行动有些迟缓,但思维和口齿还很清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他碰到某个日期或者名字想不起来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响很认真地用力想,往往在5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以后,在别人已经开始谈论其他事时,突然他吐出了一个数字或者名字,很确信地。
整个采访过程中,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一直平静而安详,只是在述说自己和妈妈的故事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流落,而他一次次用手帕轻轻抹去,继续说下去。60年过去,弘之先生最终还是没能见上自己的亲生母亲……
疑窦重重
我早先并不知道孙婉是我的母亲,小时候,我只知道我的娘是李澄湘。
直到20岁那年,我那时已经上大学了,有一天我把爸爸箱子里的衣服翻出来晒,里面掉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我打开一看,是很多旧照片,上面的人大多是我没有见过的,后来知道那是我母亲孙婉和外国同学一起拍的照片,也有她与孙科在一起的照片,不过当时我不知道,只是很奇怪,照片里的人是谁呢?父亲为什么藏着这些照片呢?
其中,有一张护照上的照片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小孩,我看这个小孩,又有点像我,又有点像姐姐。就把照片从护照上抠了下来,拿去问四叔王季长。我说:“四叔,这个是谁?”四叔一看照片,神色有些古怪,说:“晚上你到我房里来,我跟你说。”晚上,我跟四叔面对面坐了很长时间,他就是不说话,还把照片拿走了,只是嘱咐我“早点睡”。后来,我又去问四婶,她也不肯说。
我总觉得他们是故意要瞒着我什么,我又想起别人都只有一对爸妈,而我又有爸爸(生父王伯秋),又有二爹爹(二叔王仲钧)。再有,我们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座孙中山的塑像,这在那个时候是很少见的,如果不是国民党员,一般家庭里不会在客厅中间放上孙中山的遗像,我曾经觉得很奇怪,问过家里人为什么放他的像,家里人只是说“他是个伟大的人物”,也不做更多的解释。所有这一切让我心里产生种种怀疑。
这是第一次,我接触到自己的身世。第二次,那时我的祖母已经死了,二叔和四叔闹意见,准备要分家了,有一天我的二叔王仲钧对我说:“弘之,你明天把你二姐(王弘之的亲姐姐王纕蕙)一起叫来,到法国花园,我有事对你们说。”我觉得这当中肯定有什么隐情,就跟我姐姐说:“你明天不要出去了,二爹爹要找我们谈话。”虽然我姐姐年龄比我大,但是她倒糊里糊涂的,对家里的事不大关心,结果还是自顾自出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去了公园。二叔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父母是谁,你知道吗?”这让我很诧异,我说我是爸爸和娘的孩子,他说:“你不是。你的母亲是孙中山的小女儿。”
这句话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我想一般家庭里,重男轻女,因为没有男孩就过继一个儿子,那是很正常的,但过继的是这么一个大人物的后裔,这真的很奇怪。他又说:“你知道吗?你生在从美国回来的船上,我们家派我到上海把你抱回来的,接回来以后,说是我的同学留美了,孩子不能带去,就寄养在我这里,所以你就叫我二爹爹了。”这种说法,我也是头一次听到。同时,二叔又叮嘱我:“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跟别人讲,跟你姐姐也不要讲了。”所以这件事我就一直瞒着姐姐。二叔告诉我生母的事情之后,又不让我说,我也不好向人求证,只好把这个秘密和所有的疑惑藏在心底。
真相大白
后来,抗战胜利了,父亲也早已客死他乡。有一天,我们家请了重庆回来的老朋友张默君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她与我娘谈了一会话,我娘就辗转地告诉我:“你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你是我养大的,你的亲生母亲是孙中山的女儿孙婉,她已经不在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生母并没有去世,我养母当时这样讲,是要断了我找她的念头。
我娘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今后待你还是像从前一样。”我说:“娘,你不要这样讲,从小都是你带我,生病,上学,生活……我不会忘记你。”到这时,我才真正确信我的母亲是孙婉,父亲就是王伯秋,我的身世终于真相大白。
后来,断断续续从二叔王仲钧那里,我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爸爸王伯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就认识了孙中山先生,1912年父亲回国,1913年又去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孙中山知道父亲去了美国,就写了一封信说他二女儿孙婉也在美国,年纪尚小,托我父亲照顾一下。
父亲接到信,曾去找过孙婉一次,结果没碰上,就留了一个条,说你父亲孙文托我来看看你云云。当时也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圣诞节,留学生一起搞活动,他们两个才碰上。刚见面时,双方也不认识彼此,只知道一个是“老大哥”,一个是“小妹”,大家让“小妹”教“老大哥”滑冰,没想到一不注意两人一起摔了一跤。父亲摔伤了,卧床两周,“小妹”几乎天天来看望他,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小妹”就是孙婉。
妈妈孙婉那时才18岁,南国少女,又受西方教育,性格大胆热情,主动与父亲交往起来。父亲对她也很有好感,但碍于老家已有妻儿,进退两难。后来,父亲难挡母亲的热情,也为了不伤害母亲,就把已有妻儿的实情相告。谁知道母亲并没有被吓退,仍旧要与父亲在一起。父亲曾写一信,想把实情告诉孙中山,希望他能劝阻孙婉母亲,但是母亲不同意,把信撕了。爸爸后来告诉二爹爹,他终身遗憾没有坚持再写第二封信,以至铸成大错。
第二年(1914年)7月15日,爸爸妈妈结婚了,他们对中山先生隐瞒了爸爸已有老婆孩子的事实,孙先生派了儿子孙科来主持婚礼,他们就在波士顿的教堂里举行了西洋仪式的婚礼。1915年夏天,妈妈生下了姐姐纕蕙,也就是我在那张照片上看到的抱在妈妈手里的小孩。
1918年秋天,妈妈又怀孕了,父亲想要回国看看祖母,并且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岳父大人,以取得谅解。母亲并不想马上回国,最后两人商定先去日本,生下孩子后,再回中国。1919年4月,就在从美国到日本的海轮上,妈妈生下了我。因为生在船上,取名“海平”,英文名字叫Soge,弘之是我后来的名字。
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爸爸的一个日本同学家里,妈妈写了一封信给大嫂陈淑英,把爸爸在老家有结发妻子和儿女的事告诉她,希望她婉转地禀报中山先生,并帮忙美言。孙中山了解真相后大怒,坚决反对“一夫多妻”,提出“有李(王伯秋大太太李澄湘)无孙,有孙无李”的原则,要求父亲与原配离婚,才能与母亲在一起,如果离不了,就断了这头的夫妻关系。
天各一方
1920年4月,我1岁的时候,父母回国,舅舅孙科来接。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住在了上海孙科家里,父亲不好意思住,就借住在外,后决定先回南京与家人商量。
一边,父亲回南京周旋,另一边,留在上海的母亲也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父亲孙中山能作一些让步。实际上,孙婉母亲也很同情李氏夫人,觉得万一离不成,那就“两头大”,她主外,澄湘母亲主内。但是这种办法,并没有得到中山先生的认可,孙中山对此事很坚决,不许二女侍一夫,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
父亲回到南京家里,才知道17岁的大儿子得霍乱死了。大太太李澄湘是旧式女子,贤妻良母,原本父亲就觉得难以启齿说离婚的事,现在又碰上她痛失长子,更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好先跟老太太也就是我的祖母商量。祖母是个厉害的扬州女子,一听这事,就定了两点原则:一是原配澄湘不能离异;二是要把两个孩子弄回王家来。于是就让二叔王仲钧拿着父亲的照片和信去上海接孩子,说是老太太想看看孩子。母亲就把我和姐姐交给二叔带回,希望二叔代为说情,希望老太太能容纳她。
谁知,一双儿女从此就与母亲天各一方了。孩子到了南京,老太太就再也不提媳妇了。一开始,先把我放在二叔家养,后来澄湘母亲又死了一个儿子,祖母跟她挑明了真相,决定两房合一子,让我叫王伯秋爸爸,叫王仲钧二爹爹,叫李澄湘娘,叫二婶作二姆妈。后来,孙婉母亲一封封信寄来,问父亲有何进展,父亲一开始还想努力说服祖母,后来索性放弃了,母亲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最后,她带着忧伤去澳门侍奉母亲卢慕贞。因为上一辈人的固执,父母不得不分开了。1921年3月,孙婉母亲嫁给了外交官戴恩赛。
1929年,母亲在随戴恩赛去巴西之前,曾希望把我和姐姐一起带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请父亲带孩子出来见见面。但是祖母不同意,父亲只好带了澄湘母亲和孩子的照片前往会面。妈妈看王家不放孩子,提出让我留在王家,把姐姐带走,还是遭到了拒绝。妈妈伤心地离开了中国,这也是她与爸爸此生的最后一面。后来,抗战期间,1939年,爸爸因膝关节癌客死贵阳。我们姐弟俩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虽然,澄湘母亲说我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不过我的心底总还存着一丝希望。所以,当1947年二姐姐纕蕙到台湾大姐姐那里去时,我就把我们的生世秘密告诉了她,还给了她一张父亲的照片,希望她到了那里顺便再打听一下。
母女重逢
解放以后,我留在上海,碰到《大公报》上海的发行人李子宽,他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偶然问起他:“我生下来有一段传奇,你知道吗?”他说:“其实你的事,我们老一辈的人都知道。现在上海市政协里面,章士钊等人,听说王伯秋有个孩子遗留在上海,正在找你呢。”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是半公开的秘密。
我先在对外贸易管理局工作,后来在上海外贸学院附属中专和上海金融学院教书。解放后不久,我就把自己的情况写了很厚一叠材料,向组织上作了交待。因为这层关系,历次运动还是遭到了冲击,被隔离审查。后来,我的身世逐渐公开,“文革”的时候,被抄家三次、一家人被关在牛棚里,被斗被打……
就在最艰难的“文革”期间,我收到了二姐纕蕙的一封来信,说找到妈妈了。原来,二姐在台湾一直留心着此事。二姐在台湾结婚后,养了三个儿子,其中二儿子叫税道耕,大专毕业以后当上了出租车司机。有一次,碰巧孙科的儿子孙治强的秘书坐了他的车子,于是两个人谈起了当前的政治形势等等。那人奇怪了,说:“你只是个司机,怎么会对孙家的事情这么了解?”税道耕就说:“我就是孙家的后人啊。”就这样,两人联系上了。国民党中央党部派孙科的秘书梁寒操处理这个事情。
梁寒操找到我姐姐,告诉她母亲还活着,姐姐非常高兴,想与母亲相认,梁寒操答应她再与孙科商量一下。梁寒操问孙科是否有个外甥女,孙科说有是有,但因为一向没有往来,所以他想了解一下,怕有人冒充。他就派大儿子孙治平的夫人张眉特意到香港去调查一下,见到我母亲,谈起有个女儿在找她,母亲很感慨,希望能跟在台湾的女儿见面。于是,母女两个人开始通信。大概通信4年之后,约好1969年夏天,二姐去香港母女相见。
那时母亲人在澳门,为了与姐姐的见面,特地在香港租了房子住下,等姐姐。母亲派同母异父的妹妹戴成功来车站接姐姐。因为互相不认得,她们约好,二姐身穿紫罗兰旗袍,手拿一本杂志;成功妹妹则穿一身鹅黄色旗袍。50年后,姐姐终于和母亲再次相见。姐姐与母亲得以异地见面,并且一起住了一段时间,非常高兴。而我,虽然比姐姐更早知道母亲是谁,却反而没有见到。
遗恨绵绵
姐姐和母亲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母亲希望能把我也接去与她见面。这个时候,内地正好“文化大革命”,海外关系控制得很严密。姐姐寄了一封信到亲戚家,请他转交给我,邀请我到香港与母亲见面。
接到信,我又惊又喜,直到这时才知道妈妈还活在世上,而且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要想见我。我当时已是专政对象,又不能瞒着组织,我只好把姐姐的信交上去,请示组织上我能否回信,能否去香港。结果信交上去后,一直没有回音,这样就耽误了一段时间。
过了一阵,组织上来找我了,说:“王弘之,你舅舅在台湾担任‘立法院长’,现在要你去做统战工作。”我当时就回答:“这简直是笑话。你们一直限制我的海外关系来往,我把信交给你们,问能不能回信,都没有消息。现在却要我做统战工作了,未免太奇怪了。”他说:“有这样的事情吗?你有信交上来吗?我们好像没收到。”我说:“你去查一查。”过了一段时间,他拿了信来找我说:“我们国家的宪法,从来不限制人民的通信自由。”弄得我无可奈何。而这时已经错过了姐姐和妈妈在香港等我一个月的期限。
后来,1979年的时候,戴成功妹妹到上海来见我,要求带我去香港与母亲见面。我再次向组织上请示,组织上不置可否。我理解他们的意思是可以去了。那时正好是学校暑期前的大考,请不出假,我对工作也比较负责,我想我们母子60年没见面了,也不急在这一个月,就决定过了大考,等工作完成后再去。成功妹妹先回去了,我留在上海准备大考的工作,没想到,却在报纸上看到了母亲于6月10日在澳门镜湖医院去世的消息。据说,临终的时候,一直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海平,海平,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明明就可以看到了,可是,我们母子最终还是没能见上面。60年了,我还是没有见到我的亲生母亲。这是我的终身遗憾。
尾声
我这里一直保留着一个铁皮盒,抄家时也幸免于难,里面说是父亲的影像资料。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打开播放了看看。
这次,在纪实频道《往事》栏目做节目,编导陈菱想了很多法子,终于在节目中把影像放出来了。在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爸爸的模样。我夫人李云霞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这次是她第一次看到。
那是1935年左右,爸爸在福建长乐县做县长,拍摄的是他工作的情景,演讲啊、办公啊……爸爸那时剃了个光头,他原来是一头自然鬈的黑发,自从与孙婉母亲彻底断了以后,就把头发全剃了,削发明志。分离的伤痛永远地留在了爸爸妈妈的生命里。(由于王弘之先生因病住院抢救,本文未经他最后审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