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一诗中“六盘山上高峰”,实质上指的是宁夏和尚铺后面那座直直戳向云天的庞大山体。这峰嶂,是臃肿的六盘山系一路挤兑的硕果,是地球内应力几十万年前的杰作。
攀登六盘山上高峰,实在是人生中一次具有震撼力的体悟。 伫立山脚下,抬头看那山尖那山峰,立时天旋地转,脑浆仿佛也晃荡起来。于古盘道上走不长一截,便转弯复转弯,绕来又绕去,不多不少,整整六道弯路。登至山巅,来不及许多喘息,一种超然凌然之情泛滥起来,那自然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英雄气概。西风却急,暴虐的风,夹带了沙粒尘埃屑末,一遍一遍扎鼻子刺眼睛抽打耳朵。无疑,这是起源于西伯利亚经穿阿拉山口的风,是沿了遥远年代的丝绸之路沿了古朴的河西走廊跨越不老黄河而至的风。走过如此悠长的路途,按理说该歇该缓了,该驯服该平顺了,完全可以信步停留在铜奔马的驿站,会师楼的阶下,而粗厉的风却毫不畏惧气馁,攀援上陡峭的西坡,直达六盘山上。周围的天一抹远去,淡去,愈朝外边走,愈塌下去,陷下去,直至与边缘处的山梁相衔。云却稀,却薄,慢慢动。这是《清平乐·六盘山》首句“天高云淡”的纯纯味道。在山脊峰峦,远远近近,一概璀璨烂漫。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紫的颜色,是野花的苞蕊,是树木的叶片,是农人尚不及收获的庄稼。这种迥异,定然在六盘山上高峰率领之下,出现于隐秘无限的西夏文化诞生处,于汉武帝摇摇摆摆经过的崆峒小径,于伏羲女娲云云雨雨舒服铸造人类的关山天池,于大地湾史前文明物的出土窑穴。
六盘山上风景不断,幻化却是无端。风宛然吹动着,但不是先前的阴郁之风,凌厉之风,而是转了向的风,是温暖的风,湿润的风。这跑动的纤弱空气,有着冥顽的禀赋,全然不惧怕陡峭和高峻,轻盈地打六盘山南麓漫溢上来,一直弥散到山尖峰锐。两股截然不同的大气相遇了。冷暖气流跟不省事的孩童一样,打打闹闹,拉拉扯扯,其直接结果是淅沥的雨。忽记起《秋水》中的一段话:“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雨不曾漫漶到庄子描述的那种程度,却淅淅沥沥,一会儿斜,一会儿直,有时在风的漫卷里打个弯儿。雨从上面这样密密地走来,山头立时有了痕迹,先是湿淋淋的,紧接着起了水,自高往底,一股股的黄稠泥水像蚯蚓一般摇首摆尾,捡着凹处奔突,慢慢就汇成了指头宽的溪水向下急急掉。由是我便猜,这雨落在了李太白的祖庙,落在了牛僧儒的故园,落在了岐伯的药庄,落在了黄帝问道的万宝川。山之东之南洇洇一派,水气雾气弥天,山之西之北呢?六盘山上高峰,像把关守隘的勇士将军,坚定地阻遏着拦截着,这样,雨就不能逾越过去,迤逦过去,去泽润千年万年干渴难忍旱甲天下的固原地区定西地区白银地区。西边日出东边雨。六盘山上高峰,就如此把与之最接近的世界,分隔成了不同的样子。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6年03月27日 第六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