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
在那间豪华的办公室里,我和他面对面坐了将近四个小时,一直没说什么话。我坐不住了,说大哥我走了,你休息吧。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快走到门口了,他忽然又活了回来,慢悠悠地说:“看上什么东西你就拿一样吧,这地方……以后不会有人来了。 ”
看看这豪华的坟墓吧,精致的手编地毯,毛茸茸、软绵绵的,踩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可惜我用不着;还有这张黑黑的大班台,敲上去铿铿作响,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得值个好几万吧,没四五个人抬不起来;橱柜里有一堆石头和几个杯盘碗盏;书架上摆满了书,旁边是一匹青瓷的马、几个黑罐子,还有几尊亮闪闪的铜鼎,这玩艺儿我大概懂一点;越亮就越不值钱;笔筒里插着不少笔,肯定都不如我那枝;那块镇纸摸上去滑滑的,应该是玉的吧,我拿起来,想想又放下:万一是石头的可就亏大了。转悠了半天,最后终下定了决心,过去抱起了那台电脑。IBM的原装机,市场售价两万多,我可买不起。
“你爱钱,但你选的是最不值钱的。”他慢吞右地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这些奇石最便宜的都要十八万,这几个盘碗都是纯金的,这匹马品相不好,不过怎么也值十几台电脑;那六个鼎是范思哲收藏过的,他不识货,费了不少钱,我只花了六千美元;还有这四件黑陶,都有五千年以上的历史,是洛口遗址最下层的出土物。”接着拿起了那块镇纸,直举到我的眼前,“这块玉的中心是一滴水,看到了吗?一亿年前的水。这就是传说中的‘南洋泪玉’,更难得的是它这么大,这么完整,而且几乎没有瑕疵。他们都说做镇纸太浪费了,应该雕成菩萨雕成佛,我说,神佛菩萨只配镇人,不配镇纸。”
我傻了。他像猫一样无声地走出去,站在客厅里嘿嘿冷笑:“出来看看吧,这是徐熙的《群芳谱》,除了白牡丹花瓣上那个‘乾隆御览’的红章,其他堪称完美;这是米芾《拜石帖》,真正的性情之作;这是宋徽宗最后的作品———《扶琴赏花图》,就画于靖康年间,六个月之后他被金兵抓到了五国城,从此一辈子坐在井底;这幅字是隋炀帝过屈原墓时写的;君前别无人物,君去天下一空。隋炀帝位高才大,目空一切,得他一言之赏,何啻百万美金?这是隋朝展子虔的《河洛山川图》,故宫博物院有一件镇馆之宝,是他的《游春图》,一九四七年就卖到八百两黄金,号称是中国最早的山水画,其实我这幅比它还要早六年。”
他停了下来,似笑不笑地望着我,目光里甚至还有点忧愁,我满头满脸都是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轻叹一声,慢慢走到窗前,双眼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这幅画是我最想给你的。为了它,我花了整整四年,托过不知道多少人,最后才从欧洲一个侯爵手里买下来。”
我的嗓子干得不行,结结巴巴地问他:“这……这是谁的画?值多少钱?”
“塔斯罗夫四世滴血之作,从不传世的《各各他山》,那几滴红色的泪就是他的血。”他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轰在头上,“你看这个耶稣是不是有点奇怪?对,因为他多了一条尾巴,还有这十字架,看见了吗?那是人的骸骨。因为这幅画,塔斯罗夫被斩手、剁脚、割鼻、摘眼、剥皮、剜心,直到咽气也不肯忏悔,死后一百年间十七次掘墓鞭尸。我为它花了二百六十万英镑,那是七年前,现在……四百万吧!”
四百万英镑,合人民币五千多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一身酸软,还在连连不断地打着嗝:“我不要电脑了,我……”
“机会只有一次,兄弟。”“我要那幅画!我要那幅画!”
接下来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跳过去就要摘那张画,他把我推开,我又扑过去,他推开,我再扑过去,心里有个声音轰轰地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扇门轻轻滑开,那几个小伙子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我。
他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摘下了墙上的画,嘶拉一声从框里揪出来,然后抄起剪刀就开始剪,那几个小伙子也不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五千多万剪得粉碎。剪完了,他捧起那堆碎片走过来,哗的一声扬到我的头上。“好吧,你要我就给你,给你,给你,给你,给你,给你!”
菲拉格慕:SalvatoreFerragamo,意大利名鞋的典范。品牌创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产品包括时装、皮具、手表、皮鞋及各类饰物等。菲拉格慕的制鞋艺术与工艺广受推崇,深得各国名流的钟爱,有“好莱坞红星的造鞋师”之誉。歌星麦当娜、影星奥黛利·赫本、索菲亚·罗兰、玛丽莲·梦露、球星迈克尔·乔丹、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英国皇妃戴安娜、温莎公爵夫妇、菲律宾的马科斯夫人等都曾是该品牌的忠实拥趸。
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双菲拉格慕皮鞋售价超过五千元,笔者曾见到一位温州商人一次购买了四双不同款式的皮鞋,总价格超过两万元。这笔钱如果买成廉价洗衣粉,可以买一万包;买十月份的橘子,可以买七吨多。
拉斐
那间办公室占了整整一层,足有一千二百平米,有客厅、卧室、秘书间、会议厅,简直就是座小皇宫。卧室像是从来没人睡过,一条巴蕾丽丝牌的鸭绒被随随便便地丢在床下,连包装都没拆,标价十二万元。酒柜里有一瓶拉斐庄园一七八七年的名酒,价值十六万美元。沐浴间的中央有一个大得不讲理的浴缸,两头大象在里面洗澡也会感觉孤独。会议厅里摆着四十二套杯碟,是瓷器世家Rosenthal和范思哲公司合作生产的精品,每个碟底都有一个著名的美杜莎头像。
美杜莎。蛇身人面的娇精,当她注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变成石头。
他穿着咖啡色衬衫、藏青色裤子,还有一双样式普通的鞋。大班台上散乱地放着几张书签,上面有诗有画,竹林青青,僧舍宛然,面孔遥远而模糊。其中一张是《临江秋望图》,画中枯草如雪,木叶纷飞,一个人独立江岸,长发飘摇,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旁边有两句诗:空山岂无意,而今从东流。这是中国文化里关于自杀最隐晦的说法。另一张画的是日落江流,群鸦漫飞,一人背面向世,白衣飘飘,正在将行未行之时,整幅画用笔柔和至极,却隐隐显露决绝不回之意,旁边也有两句诗:
拂别帝京数声笑,江左一揖雪茫茫。“这是一个谜语,”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谜语。”关于谜底,他始终没说,而我也没问。
我一遍遍地回忆,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但我还是觉得那是一场梦。六百万的玉石镇纸,五千万的画,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些东西?还有,我怎么知道那方镇纸值六百万?他没说过,那我又是听谁说的?
那幅画我后来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它的另一个名字叫《长尾基督》,在西方文化里这就是魔鬼的意思。作者塔斯罗夫是十五世纪最耸人听闻的渎神者,传说他曾经拿婴儿的头骨当墨水瓶,还有一种说法比较离谱,说那幅画中有一种邪恶力量,只要看上一眼就会魔鬼附身。
问题是,我真的看过那幅画吗?拖着长尾巴的基督、人骨十字架,用血画成的泪,为什么我全无印象?是谁抹去了我的记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再把我当成重要人物,我天天上班、下班,一般不说话,实在需要开口时我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又沙又哑,含含混混的,好像是从另一个人腔子里发出来的。
每个月底我会收到四千七百元钱,供房一千九百,吃饭七百,再加上其他的花用,我每个月都能存入八百块钱。两年来我的账户里多了两万多元。如果能工作到六十岁,我会有三十万元,可以买七十五吨大米,十五吨牛肉,或者是四件夏奈尔皮衣,十五双路易威登漆皮鞋。
穿着夏奈尔皮衣和路易威登的鞋,我轻轻走过一生,再也没有任何理想。
“施瓦辛格有七辆悍马,泰森有六辆;汤姆·克鲁斯开路虎揽胜,‘小甜甜’布兰妮开雪佛兰房车,姚明开宝马745,成龙开劳斯莱斯,麦当娜开迷你Cooper,流行天后阿奎莱拉开迈巴赫,连你表哥都开上索纳塔了,再看看你……”
我低下头,耳边响起一个又沙又哑的声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已经连着开了九把大,我就想:下一把肯定开小,就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小’上。最后你猜怎么样?哈哈,骰盅一开,一二五,小,果然是小!我一把就赢了两万多!“
公司今年效益不错,老板安排我们几个中层员工去港澳旅游,表哥知道后特地来给我辅导赌场常识,顺便炫耀一下他惊人的智慧:”进赌场有几个要诀:第一,挑荷官。荷官就是操纵骰盅的人,Youknow?面相凶恶的,不跟他赌;女人,不跟她赌,又瘦又奸的,不跟他赌!专找那种看上去软弱可欺的荷官,为什么?因为气势上你首先要压住他!第二,千万别信什么规律,没有规律,只有概率!第三,不要押大小———押什么?押单双、押点数!别人都押大小,啊,你跟着押,一把就把你收了去!再说点数,一颗骰子出‘四’的概率有多大?六分之一!三棵呢?二分之一!三颗骰子摇四次,那就是百分之两百!”
文科生就是这么算账的。我笑得牙都掉了,比比画画地给他讲概率学:“不是这么算的,表哥,一颗骰子……”讲了半天讲不明白,转身到抽屉里拿出纸笔,打算好好给他上一堂数学课。那枝万宝龙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两年多没用过,笔身已经沾满了灰,我把它拿起来,笔冠上的钻石依然幽幽地闪着光,我女朋友问:“表哥,他说这枝笔值三十六万,你信吗?”表哥的声音:“三十六万,不可能吧……”
我听着听着,突然眼前一花,身子晃了一晃,扑通一声就栽在了沙发上。(24)?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