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不再年轻。
我成年以后,曾经在一次整理旧物的过程中发现了她年轻时的照片。黑白色,二寸,四周是裁成花边的那种。
看样子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照的。照片已经发黄,她那时候还很年轻,虽然不是很漂亮,甚至皮肤还有点黑。 正是因为这样,村里的姐妹们给她送了个外号叫“黑丫”。
几十年以后,她已经苍老。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脸上总能流露出慈祥的笑容,无论生活条件多么多么艰苦,文化生活多么苍白。从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了这个家庭,更主要的是交给了她的一双儿女。
母亲说话是个大嗓门,在我遥远的童年时代,我曾经十分恐惧她高亢的嗓音,尤其是我在不经意中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的时候,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听候她的训斥。那时候,正面对抗的后果不仅是要受训斥还要挨一顿胖揍。所以,我只能消极反抗,尽量不让我所作的坏事情被她知道。藏猫猫,成了那时候我和她之间经常“玩耍”的一种游戏。但我又经常是这种游戏的失败者。
有一年春节,家里来了一个远方的亲戚,带来了两瓶好酒。当时母亲便打开一瓶,款待了那位亲戚。还剩下一瓶,就放在厢房的粮囤中间,等待有尊贵客人光临的时候拿出来招待客人。我有一天走进了厢房,看见那瓶好酒,便想起大人们喝酒时的状态,认定酒是个好东西,喝酒的感觉一定爽得痛快,于是,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打开了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让我立刻沉醉其中,忘了一切,捧着酒瓶子,轻轻地抿了一小口,辣辣的味道,顺着我的喉咙闯进了胸膛。接连喝下几口,我感到头发晕,脸发烧,竟然忘记盖上瓶盖,就匆匆地回到火炕上,睡着了。
我是被母亲高亢而尖利的咒骂声惊醒的,我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只能听见她对我的大声的批评,最后母亲骂得累了,才告诫我,喝酒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当时母亲的暴怒一方面来源于我把给客人喝的酒喝了,客人来了还要另外卖酒,家里经济本来拮据;另一方面,她真不希望我喝酒,尤其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用东北人的话说,这就是祸祸人。
一直到我可以勇敢面对错误的年龄,我才坦诚地和母亲谈论一些关于我童年的往事。母亲总是笑笑说,你那些事情我都是知道的,只是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我也不想过多干涉你的生活了,但你记住,一定要自己管好自己。
我在外面呆久了,回家的时候,她总是盘问一些事情。我还是报喜不报忧。我不想她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
关于她高亢的嗓音的记忆还有另一种说法。但这种说法是美丽的,每一次我想起来她都是那样的美丽。我在外玩耍之后跑回家,走进院子的时候,总是能听见她坐在炕上一边做活一边唱歌。她的嗓音是天然的,歌声也是天然的。那时候,她还是唱她童年时代最熟悉和热爱的革命歌曲,什么《社员都是向阳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类的。这应该还算是有一点旋律的。除了这些之外,她最拿手的就是“二人转”。我惊叹她强悍的记忆力,她不认识几个字儿,但大段大段的戏词,她竟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有时候唱得非常投入,竟不知道我已经走进屋子。
现在,她已经不唱那些歌曲了,但却让我站在今天的雨中,远眺一座朦胧的村庄时,耳边又一次想起高亢嘹亮的歌声。如有可能,我多么想回到那遥远的童年时代,趴在炕沿上,抬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那张充满慈祥的脸,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苍老的。(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