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知音
萧 亮
诗仙李白,头戴纶巾,身着道衫,五岳三江, 浪迹行吟。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酒入豪肠, 啸成三分剑气,七分明月,绣口一吐,半个盛唐!千古绝唱回荡在我们的耳边。
明月出天山、天地一太白的清辉形象,衬托着诗仙光明洞彻的政治理想,昭示着他钟情大自然、与天地相契合的浪漫情怀。盛唐的诗歌,穿过几近千年的漫长的历史隧道,汇入我们的心中,我们透过时空交错的视角,得以洞悉古今的映照,体味历史的沧桑。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李白素有大志,一生渴望建功立业,“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慧,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天宝元年,他42岁时,唐玄宗召他入京。他品性孤傲,睥睨群伦,岂能见容于当朝权贵。才华旷世的他,其实并不谙仕途之道,终被挤出长安,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再次投向大自然的怀抱。
李白是天地大自然的知音。“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诗仙的这句话,道出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的真谛。人生短促,天地恒昌。大自然是生命的摇篮,灿烂的阳光,明净的月色,甘醇的清泉,丰盛的五谷,哺育着千秋万代的生灵。大自然又是人类精神的家园,身心疲惫了,清风明月能寻寄托;仕途失意了,秋菊南山可解怀愁。雄奇秀丽的河山,抚慰着诗仙受创的心灵。雪皑皑的天山(今祁连山),咆哮的黄河,奔腾的长江,如梦如幻的匡庐,青幽苍翠的天姥,哪一处没浸透着他飘逸浪漫的情思?哪一处没留有他回荡千古的绝唱?诗人吸允着山川湖海的灵气,采撷着天地日月的精华,酿成了九百多首雄奇瑰丽、淋漓酣畅的华章,供千秋万代吟咏酬唱。
在中原的嵩山,李白、岑勋在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庄做客。三人登高畅饮。颍阳靠近黄河。大河西来,如同天降,向着东方,奔腾澎湃,一泻千里。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公无渡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
李白那时所拜望的黄河,是何等的气势磅礴,何等的热情奔放!诗人若穿过漫长的历史隧道,来到今日的人间,重睹大平原上的黄河,他会看到什么?自古以降奔腾咆哮的黄河,到近几十年却屡屡断流,他看到的是干枯的河床上死鱼张口似的道道裂痕!
李白深爱着长江。诗仙“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读书于戴天山,游览峨眉,隐居青城,25岁时,怀“四方之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流经巴蜀故里的长江,载着这位豪情满怀的青年才俊, 出川求仕。川峡两岸,古木葱茏,飞泉流漱,嘻闹的猿猴瞅着江上的一叶扁舟,不住地啼鸣,为这位挺立船头的游子一路送行。
那时的长江,多么令李白陶醉!
“昨夜东风入武昌,陌头杨柳黄金色。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早春寄王汉阳》)。盛唐时武昌所在的长江中游,水是“碧”的。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天门山在今安徽省当涂县长江两岸,长江千里奔腾,泻到下游仍是一川“碧”水。李白虽然潇洒浪漫,却绝对的朴直率真,以他耿介的个性,若是混浊的江流,他绝不会赞之为“碧水”。
另一位古人亦见证过长江的清白。李白出生前二百年就已去世而又为李白所崇拜的谢眺(字玄晖),在题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五言诗中,写下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千古佳句。京邑即今南京市。“小谢”即将离京,出任宣城太守,时值黄昏,晚霞灿烂,大江澄碧,绚丽的江天景色,令诗人恋恋不舍。
李白也曾寻访过金陵,亦为小谢所讴歌过的清丽景色而陶醉,他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一诗中赞叹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去世后三百余年,也是来自巴蜀的另一位大才子苏轼,被贬谪到黄州,他在黄州写了一首《满江红》,寄给他的好友朱寿昌:“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新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 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苏东坡在告诉他的友人:黄州挺好的,浩浩长江,从西滚滚而来,江水像葡萄一样的碧绿,还带着家乡岷山和峨眉山的雪水哩。------ 曹操、黄祖等人早已灰飞烟灭,你老兄要像李太白一样,多做些诗才好。
即便说诗词浪漫夸张,不足凭信,再且看苏轼纪实性小品文。他谪居黄州时,最初寄宿长江北岸的临皋亭,小品文《书临皋亭》记载:“白云左绕,清江右洄。”他在另一篇小品文《记赤壁》中写道:“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断崖壁立,江水深碧,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坡公放眼,浩浩长江,“碧”绿“清”澄。
苏轼的弟弟苏辙也有文为证。苏轼先被贬到黄州,后来,苏辙将嫂子王闰之、小侄儿苏迨、苏过和后来成为苏轼爱妾的朝云护送到黄州,与苏轼团聚。苏辙此行写下《黄州快哉亭记》一文,且看文中的句子:“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
我们悉心地聆听唐宋大家对大自然的深情赞美之后,再来审视一下大家所讴歌过的一些物象的当今的命运,古今的映照使我们的心头涌起莫名的苦涩和辛酸。
唐宋时“碧”绿“清”澄的长江,而今如何呢?
我的家乡靠近长江,离武昌不远。每次回家,只见长江越来越混浊,远远望去,宛如一条大黄练。到了枯水季节,下游的大船难于上航。李白若从干枯的黄河来到长江,望着昔日碧澄的故乡水道变成混浊的黄川,他是要感叹沧海桑田的无情,还是怀疑后代儿孙的荒唐?
荒唐的事情确实有过。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土高炉遍地林立,许多大树古树都被疯狂地砍掉,在无用的土高炉里烧掉了。我们村里有两棵几百年的古树,那是百鸟的乐园,是滋润家乡花草苗木的蓄水库,是涵养长江水源的老功臣,也在一夜之间被砍掉。砍树的那晚,村里人诚惶诚恐,怨声载道,都躲到邻村里,不忍目睹这造孽的行为。邻村的一位老道士安慰大家,说这是“天意”。“天意”可不可信,我不知道,但接着而来的是三年的大干旱。作孽的后果至今仍在惩罚着我们。眺望长江两岸,已很难看到参天的大树。与李白同时代的杜甫,在夔州(今奉节)写下“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句,他所目睹的树木葱笼的景象再也没有了,你倒会看到成群的山羊在荒凉的山坡上啃食着草根。依林嬉闹的猿猴早就没有了。北魏时郦道元所审视过的“悬泉瀑布”从长江两岸“绝巘怪柏”间飞漱而下的奇丽景象也没有了。苏东坡咏叹过的长江的浩瀚气势也消退了。“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而今,黄州的赤鼻矶下已是成片的房屋,江道退至老远,江流泥沙翻滚。
长江,会蹈黄河的厄运吗?
李白、杜甫、苏东坡这些中华民族的忧患儿郎所钟情的大自然,饱受过疯狂的刀砍斧辟,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树一棵棵倒下,受伤的元气没有几百年上千年也难以恢复,大自然无可奈何地迈向凄凉:黄河干枯了,长江变黄了。这是中华民族在1958年那个特殊的环境里酿成的荒唐过错。
苦涩和辛酸能唤回我们的环境意识和生态良知。好在我们已从这种荒唐过错中醒悟过来,科学发展观已成为指导性的口号,再造秀美的山川也已付诸切实的行动。为了休养生息,涵养水源,黄河长江源头的部分居民已经搬迁,植树造林已成为全民的义务和责任。假以时日,我们多么希望在纪念李白诞辰2000周年乃至1500周年的时候,黄河再度奔腾,长江重返碧绿。
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对人世沧桑直抒胸臆,是李白等伟大诗人的最高贵的品质,也是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最高境界和永恒主题。我们这些历史上的匆匆“过客”,曾经愚蠢地糟踏过养育着我们的大自然。在怀念大自然的知音李白的日子里,吟诵着他那讴歌长江大河的瑰丽诗篇,我们的心中,翻涌出对长江黄河的命运的伤感,流淌着沧海桑田的苦涩,感受着历史的沉重和无情,我们的生态良知和环境意识能在这古今的映照中得以提高,当是我们这些匆匆的“过客”对逝去的诗仙最好的朝拜和景仰吧。(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