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ulder灵魂在出窍

　　“美国是一个大熔炉(the melting pot)”，这是十多年前我初学英语时获知的。美国人不谈阶级，这是我来美国后发现的。在美国，人人自称是中产阶级。最富裕的上层阶级和领救济金的底层人士都说自己是中产阶级。我曾天真地以为美国真是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可是，我后来乘坐纽约地铁，发现黑人聚在一个角落，亚洲人聚在另一个角落，拉丁人占一个空间，白人也有自己的空间。车厢里每个“割据区”里的人表现各异：黑人似乎总在吃零食；亚洲人爱拉家常；拉丁人的耳朵总堵着耳塞，摇头晃脑；白人常常看书报。再后来，我被酒吧的光影所吸引，决定花5个月的时间体验一场漫长的“酒吧历险记”。于是发现，酒吧和纽约地铁有一个共同点：不同的群体泡不同类型的酒吧。去什么酒吧，在酒吧里喝什么酒，很能暴露一个人的身份—阶级身份！

　　在Boulder(中文译：科罗拉多)，酒吧多如牛毛。就在这个美国榜上有名的富人聚居区里，每个阶层都能在不同酒吧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割据区”。

　　图、文/陈小枚

　　第一次开始我的酒吧冒险是在圣诞夜。Boulder的圣诞夜是荒凉的。

　　我穿过空寂的珍珠街，但酒吧似乎都歇业了—在美国小城市的圣诞节，人们都回家与亲人团聚。 在圣诞夜营业的酒吧，一定不是中产阶级，更不是上层阶级光顾的场所，我是知道的。在本该回家团圆的夜晚泡酒吧的人，会是什么人？我不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这个问题让我或多或少觉得忧虑，因为最近听到一起与酒吧有牵连的命案，受害者是外国女人。

　　记不得我在寂寥的街上走了多久。一路上的酒吧、餐厅、商店一片漆黑。除了自己的影子，我看见四个踩滑板的少年，他们在几秒内从我视线消失，但滑轮擦地的声音，似乎始终浮在刺寒的空气里，生出一种紧迫感。

　　不久，拐杖凿地的声音突然从一个街角升起，牵引出两条人影。他们夸张地舞着中世纪的拐杖。一个戴假发的变性人，身着紫色长裙，黑色外套，脸扑惨白的粉， 眼睛描画成埃及女皇的样子，她的面颊、鼻梁、嘴唇、耳朵穿着金属坠子，人中穿着金属环。另一个是男人，衣衫邋遢，头发蓬松，右手戴了无数圈彩色塑料的、金属的手镯，左手夹一支烟。

　　他们歪头打量我。

　　我故做镇定，打声招呼。

　　不一会儿，另两个衣衫邋遢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街角出现。一个说，“听说你有一段离奇的经历？"

　　那会是什么样的经历呢？我又想起酒吧命案，越发忐忑，打算离开他们的视线后跑回停车场，然后开车回家。

　　“喂，加入我们的队伍吧！”

　　我驻足，发现我已经站在一个酒吧面前：Pearl St. Pub & Cellar，圣诞夜里珍珠街上唯一营业的酒吧。

　　说话的黑人向我晃晃他的啤酒瓶，“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我回答，犹豫着是否要在酒吧拍些照片。

　　两个男孩凑过来。

　　“圣诞快乐！”他们的声音已经半醉，伴着浓烈的酒气和烟味。

　　“圣诞快乐！”

　　“嘿，你的英式英语哪来的？你是英国来的吗？”没等我应答，这两人已经开始开始顺口溜似的胡言乱语，眼睛苍蝇似的盯着我。

　　“瞧她，多聪明，多漂亮，我敢说她的智商一定超过140！”

　　“当然，她真的很漂亮，看起来也很聪明。 喂，我说，你的智商是142!”

　　“喂， 你有男朋友吗？”

　　“我有丈夫！能让一下吗？我想进里边看看 。”

　　酒吧里头乌烟瘴气，在暧昧的灯光下、烟雾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灌啤酒、抽烟、掷骰子、打台球、跳舞、叫嚷、拥抱、接吻。他们显然是劳工阶层—圣诞不回家的劳工阶层。我的出现惹来诧异的目光。我于这些男女而言，就是一头怪兽！

　　我想起一位在美已久的同胞的警告：可不能去！ 那是找一夜情的地方！

　　酒吧似乎真不是我呆的地方。那烟雾和酒精味儿让我呼吸困难，还很不安。我拍了一张全景图—照片发虚，因为我的手在抖，急不可耐地跑出来。

　　那两个和我搭讪的男孩还站在栅栏边上胡扯。我对他们说一声“Merry Christmas”，逃也似的跑开。

　　“瞧，她怕了。我把她吓跑啦！”

　　“是我吓跑她的，不是吗？”

　　“不对，是我！”

　　“不过，她可真不错，对吧？”

　　我不敢从原路回停车场。

　　几个星期后，我因为要给Campus Press拍抽烟专题，回到Pearl St. Pub & Cellar，居然遇到我们系的本科生Jennifer Pevos。Jennifer才二十出头，却已被酒精和香烟榨干了。

　　“你常来这吗？”我问她。

　　“常来。我喜欢这。”

　　“为什么？”

　　“这儿和Foundry不一样，气氛很轻松，大家都很随和，是找对象和恋爱（dating)的好去处。”说着，她搂着旁边男孩的脖子，吞塞云吐雾，搔首弄姿，充满欲望地看着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由此，我知道了Jennifer的阶层。她大概不属于“山寨（The Hill）。”

　　The Fox自由的“山寨”，嘶喊的“狐狸”

　　“山寨”(The Hill)与科罗拉多大学校园(CU-Boulder)仅隔一条街，是CU-Boulder本科生的社区，有很多酒吧、餐馆和另类的小商店。CU的学生以有钱的白人子弟为主。学习对于他们中的不少人不过是副业，派对(party)才是正业！因此，CU是美国有名的Party School之一。 一个教授曾如此安慰我对缺课学生的抱怨：“你知道，你的课在星期四下午，快到周末了，而这些孩子要喝酒，要做爱！他们太累了。”

　　白人大学生聚居的“山寨”也成了自由主义和酗酒、吸毒、纵欲的代名词。如果有人问，“上不上山？”大家都知道他在问是否想去“山寨”泡吧，寻乐。

　　“山寨”里最吸引我的相机的是The Fox—“狐狸”。

　　“狐狸”不是纯粹的酒吧。它是酒精和摇滚的混合体—它一半是酒吧，一半是剧院。所谓半个剧院，就是它仅有一个小舞台、一个空厅、空厅里一圈栏杆、靠墙两条细窄长凳，没有排椅、没有戏剧、没有电影。 因为它是半个剧院，所以进去必须买门票：10美金。酒水自然是另算的，且价格不菲。它的顾客以CU的本科生居多，还有Boulder附近城市（包括丹佛）的年轻人。表演的都是当地的小乐队，清一色的摇滚。每晚有四个乐队轮流演出，每个乐队的表演时间约半小时到40分钟。

　　我不懂摇滚。我既听不到旋律，也听不出节奏的变化，更听不出风格。不管什么乐队表演，我只听到单调的、重复的、震天响的“嘣、嘣、嘣”的鼓声和电吉他“梆、梆、梆”的弦震，还有歌手隐约的嘶喊—我永远也听不出嘶喊里的歌词，即便没有乐迷的癫狂呼喊。也许，歌词并不存在，也不需要。

　　我有点怀疑“狐狸"的营业方式的合理性：音乐于我而言是垃圾—便是外行的我也能听出它比国内的摇滚要差，门票费倒比高级的电影院贵，酒水价格偏高，它能吸引多少顾客？

　　然而，这儿的年轻人好像是真的迷醉，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摇滚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是酒精的作用？如果是酒精，又何必花门票钱？直接找个纯粹喝酒的地方好了！

　　但我偶然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

　　“我很喜欢Signal to Noise(乐队的名字)!”

　　“我也是！Swayback也很不错。”

　　“当然！”

　　“但他们最后一个表演。你要等吗？”

　　“当然！”

　　然后，这两人开始更癫狂地呼喊。然后，男人对女人说：“我叫Kandee，认识你很高兴！”

　　“我叫Rachel。很高兴认识你。”

　　握了手，他们接着喊。喊完，男人为女人买啤酒。于是，我知道，一个爱情故事即将发生。

　　在那儿呆久点，就能发现，很多看来像老友或恋人关系的年轻男女其实是初次见面。

　　从功能主义的角度看—且不管它是否营利，“狐狸”能给一些人提供一个发泄、交友的场所。因而有无旋律不重要，节奏是否变化也无关紧要，乐队没有自己的风格更不打紧，重要的是鼓声和电吉他要够吵闹，能让客人撕声裂肺地叫喊也不觉得出格。

　　The Yard性别模糊的社区，开放自由的“大院”

　　据说Boulder是美国较早接受同性恋和变性人的地区之一。CU还开设了关于性与社会和文化之关系的人类学课程。课堂上，教授和学生共谈、大谈、细谈性而无羞。关于性别，有这么一个后现代理论：性别并非仅有男女两极，也不存在现今流行说法中的“第三性”，它是一条动态的连续统一体（continuum)，其两端是传统意义的男性和女性；男极女极之间，有人半男半女，有人四分男，六分女，或三分男，七分女……因而，这世界存在着无数的性别。可见，Boulder的性观念是开放、自由的。

　　可是，如果上google搜索Boulder的同志吧，基本上找不到任何结果。问人？不是关系好的朋友，一般都会回答不知道，还(装着？)一脸诧异的样子，反问：“Boulder有同志吧吗？”

　　我得知“大院”—Boulder唯一的同志吧，是通过一个同学Mike。Mike的朋友Adam是同性恋，常光顾“大院”。Adam因为Mike的关系，答应带我去“大院”。但我和Adam从没碰过面，因为每次到约好去“大院”的时间，他总临时有事。后来，他把“大院”的地址告诉我，从此销声匿迹。

　　“大院”门面狭小、灰暗，隐没在Boulder城北一条僻静的小街。它于我是意外：非我原先想像的那样充满敌意，也不躲闪，它几乎马上接受了我—一个摄影师；那儿的人并不愤世嫉俗，也没有中、上阶层人士冰凉微笑里挤出来的礼貌。他们的善意和体贴发自内心。顾客之间，顾客与工作人员之间，如朋友、邻居，有时几乎是亲密无间，相亲相爱。新来乍到的人，总弄不清谁是服务员，谁是顾客—有时也弄不清一些人的性别。他们还像孩子那样玩耍，如同旧时社区或村落里的孩子们。

　　在我看来，“大院”的意义远超过了一个营利实体。它简直是资本主义大本营里的社会主义小公社， 在被富裕白人主宰的Boulder地区为边缘人士提供一个相互取暖的社区，像暴风雪肆虐的荒原里支着一顶小帐篷，帐篷里燃着小火炉，吸引着备受凄寒的旅人。

　　Boulder有酒吧无数，且种类繁多：除文中所述三种，还有体育酒吧、脱衣吧、老人吧、拉丁酒吧等等。因空间、时间有限，我只能望“吧”兴叹。

　　酒吧于我，是陌生的异域文化，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写完了这些文字和整理完了所有的照片，它仍然陌生。走进酒吧，我仍必须挂着相机，否则落落难合，无所适从。有时候，即便带着相机，我仍会落荒而逃。然而，酒吧依然吸引着我的相机。吸引我的不仅仅是酒吧不同风格的情调和里头暧昧的、神秘的光影，更有它们所代表的不同的社会群体。

　　写在后面

　　1.抽烟的人在Boulder受歧视，因为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通常极少抽烟。

　　2.Foundry是Boulder的另一家酒吧，是“乏味而傲慢的"白领喜欢光顾的地方。

　　3.Boulder是美国最适宜居住的大学城(college town)之一，不少有钱人喜欢在此定居或长居，他们的子女便就近上大学。

　　4.直，straight，在英语俚语里是异性恋的意思，相当于heterosexual。有眼力的泡吧族一看就知道我是“直”的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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