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里3号:八户人家组成的大家庭
舒浩仑出生在“大中里”3号。 推开3号的门,也便看到了几代人在石库门里的生活。
3号住着8户人家,每家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知道另外7家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夜不闭户、门户相连的天地。在石库门里,阻隔两个家庭的,往往不是墙而是门,似乎预示着石库门里的各家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8个家庭犹如大家庭中性格迥异的8位成员。二楼的虞家阿婆和舒家奶奶是这里的大家长,两位90多岁的老太太解放前就搬来此处,一起住了将近70年。2002年,报上登出“大中里”地块被香港集团收购的消息后,虞家阿婆伤心地对舒家奶奶说:“住了一辈子,要走了,要分开了。”
一年前,舒家奶奶不慎跌倒,住进医院;半年后,虞家阿婆也在屋里跌倒,住进医院没再出来。虞家阿婆唯一的外甥女沈云儿说,老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乡下亲戚来看望,她都不认得。像是有感应一般,也住在医院的老姐妹舒家奶奶,由于不活动也无人聊天,渐渐地也糊涂了。
翻找舒浩仑留下的影像资料,2002年的夏季,舒家和虞家每天各摆一桌麻将,36度的高温,照样4个人打牌8个人围观。牌局散后,学过会计的舒家奶奶会撕开老式的竖条信纸,记下输赢。每月、每半年以及年终时,舒家奶奶都会准时把记录输赢情况的信纸送给三楼黄家阿姨、隔壁卫伯和亭子间的朱伯。
两位大家长住院后,卫家成了3号的砥柱。70岁的卫伯住在这里近40年,“文革”时期舒家后厢房被抄时搬进来的。
因为和老太太们住得最近,卫伯更像长子的角色。自家烧了饭菜,会拨出一部分送给老太太;老太太上下楼舍不得开灯,卫伯总是气呼呼地开了灯问跌倒了怎么办;夏季里卫伯每天早晚拿着自来水浇灌门前那片亲手载种的植物,老太太们心疼水费,卫伯拍着胸脯说,每年6到8月,他一个人出两个人头的水费。“年纪那么大,又是独居,不照顾不行啊。”
舒家和虞家的钥匙现在都由卫家保管。两家的门依旧敞开着,像老太太们住院前一个样。但卫伯和老伴,没有了四年前的从容模样。
那时的卫伯,对着摄像机滔滔不绝地说“我每天跑一万米,人家每个月赚一万块,却未必有我那么开心”,嘴上粘了好些饭粒儿却毫无知觉,兴致勃勃地说着他的快乐经。
如今的卫伯,每天看报纸,了解国家有什么新政策,心里琢磨着如何把自家的难处告诉动迁组。“政府给的房子在桃浦九村,再过去两站就是南翔了。”南翔属于郊区,在上海老百姓的概念里,住在那儿像是被赶出了市区。
亭子间的朱伯像是大家庭中的老三,不管事,见了谁都乐呵呵。朱伯的老伴幻听,每当朱伯出门后,她总是听见所有人都在辱骂她,于是她也破口大骂,骂遍了3号里的每家每户。大家知道她有病,也便任由她骂,只在夏季午睡被吵得心烦时,小声抱怨两句。
但是朱伯一回来,她就安静了,还会笑呵呵地说:“当年3号里人可多了,到了晚上厨房就是停车场,排着好几辆自行车呢。”
楼下厢房里的潘家,像是大家庭中的老二,也曾是3号里最不合群的人家。“那时厨房里用煤球炉,为了那点放煤球的公共面积,和人家吵过。”潘家阿婆耳聋,与她交谈要贴着耳朵,她老伴整日里板着脸,不爱与人说话。
但拆迁的消息被确认后,潘家和大伙也渐渐搭起话来。“到底住了几十年,要分开了,有些舍不得。”
潘家的隔壁是邬家,1951年刚搬来时是八口人,如今只剩下永安叔一人守着父母留下的屋子。曾是短跑运动员的永安叔,年近六十看着却比四十岁的人都精神,没事总在3号的后门做出扣篮的姿势。
永安叔自称是“大中里”的半个户籍警,从1号到190号,他几乎都认识,只不过现在租房子的外地人多了,变动又快,他来不及认。
说起警察,3号里谁都记得汤老伯这个“人民警察”。同样是个绰号,这却是个充满敬意的称呼。
汤老伯每天一早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等天黑,但凡陌生人靠近3号,必定会问:“你找谁?去三楼?三楼人家姓什么?”他就这么替大家守着门,直到2000年,儿子好心接父母去新房子住。
儿子家在四楼,80多岁的汤老伯无法上下走动,和老伴关在屋里没多久便患上了痴呆症。但他还记得“大中里”,经常带着老伴打车回来,没钱付车费,邻居替他付了;舒家奶奶给他盛饭吃,他也说不清回来做啥。儿子接他回去,没多久,他又一个人打车来到“大中里”。
老伴去世后,汤老伯彻底痴呆了。女儿汤凤仙说,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大中里”3号。
汤家人去楼空,像是一个出走的家庭成员,空留怀念给剩下的7个成员。“如果他留在这里,兴许不会痴呆,这里有那么多人陪他说话。”三楼的黄家阿姨说。
黄家是3号里最年轻的成员,搬来不过12年。黄阿姨不爱和其他成员过于亲近,“走得近难免惹是非。”于是黄家在三楼辟了片小天地,自己接了煤气管,鲜少去楼下公共厨房做饭,但与其他成员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黄阿姨的女儿大学毕业刚满一年,如果不是母亲反对,她早已在外与人合租房子。黄家阿姨说:“她每天回来都问我动迁的情况,简直可以用渴望来形容她想搬走的心。”
已经无法算清黄家女儿是3号里的第几代人,她对没有抽水马桶的破落的石库门的厌恶,也许是石库门避不开的命运。
从鼎盛到没落
作为上海最老的石库门里弄之一,“大中里”有着81年的历史,隐藏着几代人的回忆。而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才最了解石库门曾经的胜景和沧桑。
舒家、虞家和邬家是3号最早的住户。1935年,舒浩仑的爷爷从宁波跑来上海,经老乡介绍在同孚路(现石门一路)上的四民银行工作,并用金条顶下了“大中里”3号二楼的前后厢房。在当时,这算是个体面的住处。
邬家也来自宁波,永安叔的父亲是美孚石油的中间代理商,看中“大中里”的治安好、宁波人又多,便卖掉淮海路上的房子,顶下“大中里”3号的一楼、亭子间和三楼。
“那时3号就住着3户人家,13个人。整个‘大中里’人口也不多,弄堂里看不到人,只有小汽车。”永安叔依稀记得当时的“大中里”很安宁。那时的石库门是上海高级职员的住所,“大中里”最北面的几栋房子曾是停车库,“大跃进”时才改做了住房。
住在160号的陆家阿公,曾在赫赫有名的永泰公司做经理,解放前的远东舰队总司令、解放后的陈毅市长夫人张茜都是这家丝绸制衣公司的常客。
陆家阿婆当时还和其他9个家庭主妇成立了标会,每人出5元,谁家有困难就能使用这笔钱,用完了每人再继续出5元。一直到“文革”开始,“大中里”面目全非,更多家庭搬进了3号,往昔的温文尔雅变成了锅碗瓢盆的喧闹。
“文革”结束后,3号里的人口达到了35人。原本都是宁波人的天地里突然拥入了浦东人和江苏人,曾经的高级职员和知识分子与产业工人一同吃喝拉撒。
那时3号里只有一个水龙头,供35个人用,有时排队等急了,大伙儿恨不得扒开水管自己接水。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舒浩仑无法体会成年人的不便和痛苦,他的记忆中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美好。
“那时物质匮乏,一家的东西几家人一块用。”学生时代的舒浩仑爱上了做化学试验,卫家长子恰好在树脂厂工作,舒浩仑放学后总跑去卫家找各种化学品,然后躲上晒台欣赏各种化学反应。
特殊的新客
对“大中里”的上千户本地居民而言,几十年几代人培养出来的邻里之情,自非等闲。关起外面的大铁门,这里就是一个大家庭。也因此,当有外地人进入这个由老上海人组成的天地时,他们本能地会有排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上海人买卖房子的意识变得强烈,那些急于改善条件的人飞出了“大中里”,于是大量的空屋出租给了外地来沪务工者。他们多是附近小店的服务员,或是摆地摊的小贩。一场来自不同地域的文化冲突在“大中里”上演,这也是“大中里”最后一次的人口拆解和重组。
“治安差了,人口多又复杂,以前来个陌生人一眼就认出了,现在外地人进进出出,看到的都是生面孔。”永平妈说。
与永平家的早点摊相隔十米,还有一个小食摊,摊主是外地人陆师傅。在“大中里”,本地居民只光顾永平家,租住在此的外地人却只光顾陆师傅的摊。没人制定规则,大家却奇怪地保持这份默契。
陆师傅的食摊提供一日三餐,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和初来上海的拾荒者在这里凑份子吃饭。居无定所的拾荒者把“大中里”当成了庇护所,吃完饭后在长条凳上小睡,就好像是睡在自家床上那般安心。视他们为闯入者的“大中里”居民却内心窝着火,他们觉得,这些外来务工者的拥入降低了“大中里”的档次。
这份即便到了穷途末路都舍弃不掉的自诩高贵,从石库门建成之日起便深深烙下。
“大中里”5号的小罗来自江苏,与隔壁的王家阿婆做了两年的邻居。他们彼此间非常客气,进进出出必打招呼,一起做饭时也会研究某个菜式,比如炒土豆丝放白醋才不会糊,或是哪家超市的鸡蛋更便宜。但卫伯的老伴说,“再客气总还是有距离,不像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那样知根知底。”卫伯的老伴没事总跑出来和王家阿婆聊天,看得多了,自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12岁的小张不懂成年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和关系,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邻居对他好,就是欢迎他的到来。
“我爸在这里住了四年,如果不拆,住在这里蛮好的,隔壁阿婆对我也好。”坐在黄鱼车(即人力三轮车)上替父亲临时看西瓜的小张说,这里和南通老家差不多,像是一个村子,大家都熟悉。
但真正彼此接纳的也并非没有。“我们家隔壁曾住过一个来自江西的小姑娘,两户人家亲得像一家人。”小王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住在“大中里”隔壁的“柏德里”,“我妈妈烧了好吃的会端去给她,她从江西回来也会带好吃的给我。”
“我妈一直让我向她学习。”每年那个小姑娘回江西时,小王的父母都会准备点年货,让她带回老家。小姑娘搬走时,小王全家还送了她一套床上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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