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小女孩抛下天桥之后,他跃下天桥。
也许他当时失去了自控能力,也许他此前刚刚遭遇不平的事,以致产生报复社会的念头,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原谅一个凶手,至少在最值得尊重的权利——生命面前,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
郭云,这个双重悲剧的主角,带着无法洗脱的罪孽离开了这个世界。
留下的,是两个家庭的悲剧,连同这个城市的一道伤痕。
郭云的最后一天是在广州走完的。从踏入这个城市到永远消失,不足5个小时。几天的调查中,我们试图去还原他从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变成一个杀人杀己的凶手的过程。
目击者的旁证,是我们寻求真相、接近真相的线索和依据。尽管事情已过去了10天,仍有一些细节是媒体无法找到的或无法完全核实的,以致本文并未能呈现事实的全部。或许,有些谜由于郭云的死已经无法解开,但希望此文能达成对两个生命逝去的更趋合理的解读。
5点48分
9月2日凌晨5时许,天色熹微。
重庆经肇庆至广州的1320次普快列车缓缓靠站。郭云费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停了一下,左右看看。
最低气温为27.8℃。尽管广州的气温比贵阳高了些许,但比起闷热的车厢,清晨的空气还是爽朗许多。
如果没有晚点的话,时针应该指向5点48分。
9月1日凌晨2点08分,他从贵阳上车。经过了1429公里的漫长旅途,他有些疲惫,黝黑清瘦的脸上汗津津的。
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车上很挤。暑假结束了,大批学生返校。定员128人的车厢内有不少人站着。头顶的电扇已经停了。
列车员打着哈欠,为问路的旅客指引着方向。
他从人丛中拽出自己的提包、编织袋和红色的塑料桶。行李很重。
他不爱说话,也不爱问人。
就跟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6点
他小心呵护着怀里的2000元钱。
工作两个月,节衣缩吃,他才攒得齐这笔钱。他本来想回家,盖间房子,再娶个媳妇,可样样都要用钱。
他的家在贵州省纳雍县雍熙镇黄包包村竹林组。村里大多数人都穷,买包盐都成问题。
他的父亲郭太祥和母亲龙从珍今年61岁了。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猪肉,生炉子连煤块都用不起。
回家,他带了3000元钱,想都留在家里。父母执意不肯。他只好给家里买了247块煤和20斤猪肉、10斤白酒、10斤辣椒。可母亲心疼儿子,偷偷地割了10斤肉,拌着辣椒,做了一桶“辣子肉”,让儿子带上。一包衣服、两双皮鞋是他不多的家当。母亲在行李里面还塞了10斤板栗和15个鸡蛋。
在纳雍车站,买了70元的汽车票,他摸出200元钱递给龙从珍。
“妈,你用这钱安个电表吧。”
6点10分
眼前的杜鹃花红红的。
火车站公安派出所的大喇叭播放着“旅客注意事项”。人群渐渐四散。
他费劲地提着行李,绕过地铁五号线的广州火车站站土建工程的工地。建筑工人从组合板房二楼的窗户向外张望着。
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政府流花地区旅客咨询中心的电话前很多人排着队。没人来接他。也没人认识他。
他在深圳打工。据说,他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已经怀孕。在离家时,他对父母说他要回深圳宝安打工的地方继续上班。
他来广州做什么?有人说,他有一位朋友住在上社。在广州当保安时,他经常到棠下来找朋友玩。途经广州,叙叙旧。
也有人说,在通往汽车站的天桥上,看见他被野鸡车的拉客仔盯上了。
6点20分
东北方,天色渐渐亮了,太阳的光芒渐渐透出来。
或许,他眺望了一眼,然后,经过的士站,上了公交车。这下,他可能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他坐在车厢的中后部,手里紧紧抓着行李和编织袋。紧靠脚边,红色的塑料桶里满满当当,“辣子肉”的香味飘了出来。有人跟他搭讪了么?在车经过花果山的时候?在车加速跑到花园酒店的时候?他并不健谈,可能三言两语罢了。
他看见了天河城正在拆除中的西塔,也可能在心里比较着中信广场和地王大厦到底哪个更高一点。
经过东风东路小学的时候,他可能想到了自己怀孕的女友。“早插秧早割谷,早生贵子早享福”。
可他回家,连建房子娶老婆回家这么点事都没办成。
6点40分
他今年26岁,在村里,算大龄青年。
个子不高,165厘米;体重不到60公斤。经常干农活,他的身体还是很强壮。
要下车了,他握紧了塑料桶的把手。手上的血泡刚刚消,还有点疼。那是帮家里挖洋芋弄的。
他懂事,孝顺。回家,头七八天就是到地里干农活,后来又给修房子的堂哥家帮了几天工。
太阳已经比较高了。车停稳,他在车陂路口站下了车。
车站东侧停了几辆长途客车。清晨时分,跑东莞虎门方向的比较多。这些车大多行经黄埔、新塘、中堂、万江,把旅客送往目的地。
这些车可能就是“野鸡车”。但,他并不知道。
上车后不久,有人听见他跟人发生了争执。
6点50分
争执可能演变成争吵。他也会发火。
有人说,买票的时候,拉客仔将郭云身上的400元钱换成了假币。被他发现了。并且,想问对方要回真钱。
400元可不少。除了偶尔请朋友们吃饭,他基本上不乱花钱。这可是半个月的工资。
他该是被拒绝了。他只是大声喊着要报警。有人听到拉客仔恐吓他“敢报警就砍死你!”
他害怕了。拼命往外跑。
背后有人追着,他跳上一辆摩托车,逃走了。
一位摩的司机说,郭云坐他的车到棠下上社。3公里多的距离,车费50元钱。
他可能说,“哪里能报警就带我去哪里吧。”
7点30分
星期六,棠下上社的市民开始过新的一天。
他的装满“辣子肉”的红塑料桶可能塞在野鸡车上没来得及拿。随身带着的行李只有塞着鸡蛋的编织袋。
冲进治保会时,他还瞟了两眼行李。行李被扔在在治保会对面的垃圾桶旁。
他很紧张。“有人要害我,杀我!”
两分钟左右,他就和别人一起出来了。棠下村治保会治安岗亭很小,不到10平方米。他在里面遭遇了什么?他的遭遇有人倾听吗?他得到了帮助吗?
过了30分钟左右,他发狂了。低下头,他猛地向治保会小屋的水泥墙柱撞过去。人飞了起来。
低头重新起跑,又撞了一次。
头破血流。
9点19分
市场内开缝纫摊的刘姨看见,他在哭。
8点45分,南国医疗门诊部门口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9点10分,员村二横路的市六医院接到出车指令。“棠下上社牌坊入内100米处,有一男子发病”。
他上身穿着蓝色格子衬衫,但是纽扣全部被解开,下身穿着牛仔裤。整个人躺在地上,他背靠着地,爬动。
朝着牌坊门口。躺在地上,吵闹,不断打滚。“这个人一定是疯了。”围观的人说。
两名警察赶到了现场。9点19分,救护车赶到现场。他全身脏兮兮的。有警察和治安员将他拉起来。护士想将他接回医院。
他说:“你们是假的,你们想追杀我!”他又爬向马路中间,堵塞了交通。警察叫了五六名治安员把他抬到了路边。
他不肯跟医生走。他说不想去医院,自己走了。
10点
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给警察们看。他重回冷静。
没待警员接过来看,他突然把证件收回去,快步向15米开外的一家小士多跑去。
跑到士多,抄起电话拨110,只说了一句——“有人要害我”。
掏出10元钱,他买了瓶1.5元的康师傅矿泉水。然后,他走出上社牌坊,向西步行。
从上社牌坊走到华景新城立交桥,如果不忙的话,10分钟左右路程。他想了些什么?他做了些什么?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凝固了。他走到了街的对面。然后,上天桥。
10点40分
抬头望去,天桥绿化带里种满了杜鹃花。
彭女士穿着黑色T恤、白色裤子从对面走过来。她的手里拿着蓝色的雨伞和用白色塑料袋装着的蔬菜。
女儿任湘的童车也被她拎在手上。
他和年轻的母亲错肩而过。迎面是蹦蹦跳跳的任湘。
这个小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小背心,白裙子,一根小辫子也被红色的皮筋扎得紧紧的。
他把任湘抓了起来,双手靠在栏杆上。小姑娘横躺在他的怀里,脸吓得青青的。彭女士急得大喊:“你要干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任湘,对彭女士说了句:“大姐,对不起了!”双手一甩,孩子被抛到了桥边的绿化带,顿了一顿,滚下去。
他快步向下桥位置走去。没几步,一跃冲上栏杆,跳了下去。
他比那个无辜的孩子更早离开了这个世界。
采写:本报记者 陈实 周文峰
摄影:本报记者 许冰
图:
每天千万个从农村来到这个城市的打工者,涌出出站口。
昨日清晨,从重庆开来的列车到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