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突发质量事故,将一家企业和一个人都推向了命运转折的关口
安徽阜阳北郊,阜阳市殡仪馆,11月4日傍晚,上海华源股份有限公司下属子公司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下称安徽华源)原总经理裘祖贻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在举行。
很快,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大厅里就再站不下人。剩下的,只能挤在大厅门口或者等候在大厅外面。
裘祖贻之死
11月1日晚23点30分,阜阳市公安局颍州分局文峰派出所接到报警,称一男子死于颍上南路粮运小区临街楼二楼一单元202室。警方勘查后,初步确认该男子系自杀身亡。而此男子,即56岁的裘祖贻。
“我那阵子就有预感”,安徽华源保安部经理杨中山说。11月1日晚,他已经有一天半没有见到裘祖贻。而此时,一件麻烦事正需要裘出面解决。当日早晨7点多,6名来自哈尔滨的“欣弗”受害家属抬着花圈来到大门口。“他们带着DV,在这里烧冥币,要求巨额赔偿。”一位和患者家属交涉的保安人员说。公司打电话给裘,没有人接听。
晚上10点多,杨中山和公司副总经理张文栋、刘新民三人来到裘祖贻租住的房间,找到房东,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小客厅顶部悬挂着一根绳子,裘祖贻双脚悬空,脚下立着一个小凳子。
客厅的桌子上,叠着三封遗书,是裘分别写给单位员工,妻子、儿子和刚满一周岁的小孙女的。最上面一份,是裘和小孙女的合影照,照片背面只写了一句话:爷爷想你,别忘了爷爷。
卷入“欣弗”漩涡
裘祖贻进入公众视野,即始于今年8月的“欣弗”事件。
8月3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紧急向全国发出通报,要求各地停用安徽华源生物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药品欣弗。此前数日,青海、广东、浙江、黑龙江、山东等地相继发生安徽华源产“欣弗”(克林霉素磷酸酯葡萄糖)注射液严重不良反应病例。当日,安徽华源被责令停产整顿,2000多名员工回家等待消息。
“从8月初开始,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药品召回和善后处理。”安徽华源媒体接待处工作人员陈继权告诉记者,裘祖贻也亲自去了青海西宁调查情况。
至9月底,安徽华源从全国回收及就地存封277万多瓶“欣弗”。
10月16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局公布“欣弗”不良事件处理结果,认定安徽华源在生产“欣弗”的过程中违反规定,灭菌时间和温度不够,所生产“欣弗”按劣药论处。
5名被宣布的责任人中,裘祖贻被撤职,理由是“质量安全意识淡薄,疏于对企业管理,对‘欣弗’事件负有主要责任”。
10月17日,277万多瓶“欣弗”开始集中销毁。
转折关口的华源
安徽华源,厂区面积13.6万平方米,固定资产2.4亿,员工2100多人。11月6日,记者走在安徽华源厂区内,一位陪同的员工叹息说:“这么大的工厂,就这么几个房间开着,心痛啊。”
安徽华源共有四个车间,其中输液一、二车间为药品生产车间,输液三车间新建成,尚未投入使用,柠檬酸车间生产与药品无关的食品添加剂柠檬酸。8月3至10月24日,整顿两个半月后,柠檬酸车间恢复生产,重新参加生产人员约占员工总数三分之一。
停产在家的员工,现在每月只能领到500元的生活费,而参加生产的员工,每月约能领取700~800元的工资。
在安徽华源10月23日提交给有关部门的一份《情况反映》中写着:我们公司原来是一个多年亏损的企业,实际净资产几乎为零,如果再把赔偿列入负债,企业已经是资不抵债了。
据知情人士透露,实际上,现在发工资已经成了一个大难题。
“但是,现在遇到的情况还不是最糟糕的。”陈真(化名)告诉记者。陈是裘生前的好友,也是与裘共事多年的同事。“2002年,裘总上任时,情况比现在还糟糕。”
安徽华源前身为1970年建立的国企阜阳制药厂。作为上海知青,裘祖贻于建厂伊始起便成为了该厂员工。他由工人做到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80年代中期成为了阜阳制药厂副厂长。但是由于肝病,1996年他离开阜阳,回上海休养。其时,员工工资约为每月700~800元。
2000年,上海华源股份有限公司兼并阜阳制药厂,成立安徽华源。但是,安徽华源经营状况不断恶化。至2002年,员工每月只能领到220元基本生活费,并且还不能按时发放。工厂生产停滞,企业濒临破产。
2002年3月,上海华源总部请裘祖贻回到阜阳,出任安徽华源总经理。
裘祖贻临危受命,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稳定人心”。
“首先,他上任的第一个月就把员工的工资恢复到正常水平,也就是他离任时的水平。”陈真说。
记者获悉,裘祖贻上任前,由于公司资金出现缺口,已将部分职工住房抵押给银行。而裘上任后半年多,就将这部分住房抵押完全还清。
然而,陈真告诉记者,裘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时候,并没有获得太多外部援助。“企业这个情况,银行不可能再贷款给你,而总部也不给钱。”
2002年4月,裘第一次向全体员工集资,承诺利息5厘。一个月左右,企业筹到了两三千万的周转资金。整个公司再次运作起来。
到2002年底,安徽华源开始扭亏。“他讲只要扭亏,年底工资就涨到1000元。他兑现了。”
而到2003年上半年,公司向员工筹集的资金,已基本还清。从2002年到2006年,公司员工工资基本上以每年200元的速度在增长。年底加薪,成了安徽华源的一个惯例。
公司财务显示,2001、2002年,安徽华源曾连续亏损1000多万,2003年亏损350万,2004年盈利120万,2005年盈利1100万。
2004年,企业需要扩大生产,裘祖贻开始第二次向公司员工集资。柠檬酸车间员工张先生即在这一次集资中向公司投入了十三四万,而其他许多员工,也投入了数量不等的资金。据知情人士估算,这一次集资额大约在3000万左右。
输液三车间于2005年11月动工修建,今年5月建成,原计划通过国家验收后于8月左右投产。
而在车间即将建成的4月,安徽华源再次集资,而这一次集资,则以阜阳地区流行的“买工作”方式进行。
“新车间开工在即,需要招300名新员工。”陈真说,应聘者必须是单位员工子女或有单位员工担保的人员,每人需交集资款15万元。而相应的,公司承诺招应聘者为正式职工,集资款利息6厘,集资款于3年后退还。
“新车间生产塑瓶产品,如果投产,每年盈利将达到3000万。”陈真告诉记者。
裘祖贻和员工都在兴奋地等待新车间的投产,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突然发生的“欣弗”事件。
裘祖贻不能承受之重
“欣弗”事件导致的财务危机,使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而与此同时,“欣弗”的善后工作,也给了他相当大的压力。
按照国家药监局认定的数字,“欣弗”事件受害者在100例左右,波及16省,死亡人数11人。而截至10月23日,安徽华源的善后工作专线接到的索赔投诉为432例,其中死亡为12例。
“很多疑似患者不能证明其症状与使用‘欣弗’药品的关联性。”媒体接待处的相关人员说,判断受害者的难度在于,一方面是证据不足,另一方面是对方索赔数额巨大。“按照法律规定,即使本着人道原则也只能赔付几千元的病例,对方提出的要求最低在六七万元;应赔付几万元的病例,对方提出要求达到六七十万。”安徽华源的《情况反映》中写道。
“到目前为止,还只有11月1日早晨来的6名哈尔滨患者家属到了公司来闹。”媒体接待处的陈继权说,患者及其家属确实给裘形成了很大的压力。
在《情况反映》中,安徽华源表示,此次“欣弗”事件涉及面广,属国内首次,但国家没有现成的解决机制和法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没有一个“具有社会公信力”的机构来进行医学关联性评估,也没有具体的赔偿标准和协调机制。
“如果不是‘欣弗’事件,企业现在肯定是另一种情况。”陈真说,“裘总承诺了年底工资涨到2000。”
而在给单位员工的遗书里,裘大致写了三个部分:
“回顾四年多的历程,酸甜苦辣什么都尝到了……把一副烂摊子慢慢地搞起来了,上缴税收六千多万,提折旧六千多万,发职工工资、奖金、三金等共一个多亿……问心无愧。”
“突发的‘欣弗’事件对社会、企业等各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与伤害,无可非议我等应该负主要责任。目前善后赔款、银行信贷、应付款、整改、恢复生产、特别是八千多万借职工款如何是好?我的压力大呀!急呀!但无办法,无作为心里难受极了。企业面临的形势很严峻,但绝不是无指望。我渴望领导及同事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家不知道我的每一天是怎么坚持过来的……我的身体实在坚持不住了,只有对不住大家,同‘欣弗’一起去了。谢罪!”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袁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