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梦有痕
苦鸿
知识改变命运——题记
我的家乡是一个贫瘠的小村庄,自古以来,这个地方除了盛产与锄头和扁担打交道的和醉烧酒的以及斗大的字也不识的“睁眼瞎”以外,就没有一个吃黄粮的,甚至连参军的也没有,因袭以来的重负,压得村民们自尊心比那山里的石头还硬,但又柔脆得像漫山遍野疯长着的思茅草,而这种自尊一旦强加在某个人的身上,往往会让人直不起腰,同时,那像思茅草一样甜而苦涩的味,却又往往让人滋生某种激情。
自从我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人后,我的幸运和不幸就接踵而来,我成了村里人的希望,也成了村里弟妹们学习的典范,更成了村民们教训学习不进步的弟妹们的口头禅,并且我的名字也被村民喊得与大学挂上了钩,都习惯性地称呼我为鸿大学。
初始,为了心中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我还没有在意,竟也心安理得地受用了。但随着学业的推进,我内心的苦恼如雨后春笋般地潜滋暗长,那种“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的困惑也越来越强烈,在重点中学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我的先天不足已初露端倪,死读书,读死书的精神已失去了市场,我就像处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上不行,下不能,在欲罢不能中背负着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的使命在灵与肉中经受着折磨。
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想到过放弃,但一想起父母和村民们的那种眼神,那积蓄已久的激情就燃烧起来,心想,无论如何也要给家乡父老一个交代,要为这个贫瘠的小山村带来一点亮色。
但命运却和我开起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在七月的那一天,当我带着期望的的心情来到城里时,却不得不噙满着泪水悻悻然地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在进村的路上,村民们漠然地望着怏怏不乐的我,除了丢下一句“我村里人真是摸锄头把和窑扁担的命”就什么也不再说了,但我的心却碎了,因我知道,是我将他们的希望击碎了,是我让这个贫瘠的小村庄的命运又成了断线的风筝,成了村里人心中难以解开的疙瘩。
屋外艳阳高照,椿树叶被晒成了一个个的春卷,心就像那被爆晒的天空一样失去了生气。
回到家里后,我躲开双亲的视线,偷偷地走到里屋,蒙上被子,和着泪水整整地睡了二十四小时,一觉醒来,我开始盘想着自己的前程:是和父母一块去修补地球,还是去翻一年红薯藤(当地人对复读的一种说法)呢?
我是吃红薯长大的,且从少就跟父亲在山坡地里翻过红薯藤,对红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红薯是我家乡的主食,是十里八村养命的根儿,因此,无论哪一年,它都被村民们种得漫山遍野都是,而我对家乡的所有记忆也大都浓缩在那沉甸甸的红薯果里。
秋冬时节,是收获红薯的大好时节,它也就成了村民最尊贵的客人,更成了大自然恩赐给村民的最珍贵的礼物,家家户户的堂屋里躺着它,房梁上挂着它,晒谷坪里凉着它,火塘上坑着它,嘴里咬着它,地窖里养着它,它就像村民的第二生命似的,如影随行!
但它生来就与苦难结下了渊源,梅雨季节,天阴地湿,村民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光着脚丫,背着早已剪好的薯秧在山坡地里到处栽种着新的生命,播种着来年的丰收。经过漫长的风雨洗礼,薯秧开始发青发绿,一旮旯一旮旯的土块慢慢地被绿色的青藤所覆盖,成了一张张硕大的绿色地毯。秋老虎时节,村民们冒着酷暑,顶着炎炎烈日,在山坡地里将青藤一兜兜地拢起,然后整齐划一地翻过。
村民就这样将自己的希望锁定在那粗犷的弧线里,将自己的生命意志幻化在了那鲜活的青藤上,让青藤的生命活力自始至终掌控在自己的意想中,而根下所结的薯果却在村民们多次翻腾藤蔓的过程中从少到大,从瘦到胖,一点一点地饱满起来,秋去冬来,青藤褪尽了绿色,全部的汁液已浓缩到了根部,所有的原望已开始按村民们的意想在萌蘖,新的活力也得以轮回与延续。
每当在我生活的词典里无法解释内心的痛苦与茫然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老父亲一块翻着红薯藤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思考着一个问题,在大千世界中,除了红薯,还有哪一个生命的个体会有如此的生命特性呢?
每到秋冬季节,当阳光臃懒地露出来的时候,村民们就开始甩开膀子,拿起镰刀,割掉青藤,扛起大锄,翻开土块,将一个个红的、白的薯果挖出,再麻利地剥掉上面的泥土,郑重地放入筐里,然后挺起胸膛、哼着山歌、一路吆喝着把一筐筐的红薯挑回了家里……
红薯到家了,村民的心也实了。
有的灵巧的媳妇则偷偷地精选一些红薯晾在厅堂的房梁上,挂了大约一个月后,直等冬日煦暖的阳光一出来,就把它蒸熟,然后细心地切成片片,再把它烘干,然后又把它蒸熟,再把它烘干,再把它蒸熟,如此三番四次,香甜润口的红薯片就精制而成了。
这以后,每当上学的时候,各家的小孩就把红薯片揣进书包里,然后在教室里大大咧咧地嚼着,似乎要嚼回曾经失落的自豪和尊严,惹得城里的伢子和妹崽们口水直流。
因此,红薯可以说是我生命的载体,没有它就没有我的父辈,就没有我生命的延续,就没有我童年的欢乐,就没有我这强健的体魄和铁石般的意志!
这时,妈妈在里面喊,鸿伢子,快起来吃饭吧,我山里人种了一辈子的地都过来了,也不多了你一个呀,爹爹也附和着说,大不了跟我去煤矿下窑呢?爹爹和妈妈的话似乎给了我某种信心,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石破天惊地说:“我明天就跟爹爹去下窑。”
这一喊可把两位老人家吓坏了,他们痴痴地望着我,妈妈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我的的额头说,鸿伢子,你没有发烧吧。我作古正经地说,窑我肯定要去下,但我不会去下一辈子的窑,我要利用这个暑假把复读的钱赚够。爹爹和妈妈欣慰地说:“这才像我山里的汉子哩。”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雄鸡还没有啼头遍的时候,父亲就帮我整理好了下窑用的窑扁担和箢箕,吃完早饭后,我就和父亲一块下窑去了,村里人望着我的背影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打皱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痛苦,我硬着头皮闪过了他们的身旁,群山无语,心无言,只能趁由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
在我们这个地方,窑牯子(当地人对煤矿工的称呼)的生活是艰辛而危险的,但人们却无力去挣脱窑牯子这个身份,只好祖祖辈辈代代相传。
我下窑的煤矿是一家私人小煤窑,不但巷道狭窄陡直,而且没有多少安全保障,每下一趟窑,浑身都湿透了,人黑得像煤炭似的,只有那眼白还是白的。由于不熟悉路径,头也被撞得青红紫绿,长起了一个个的肉包,村里的窑轱子便带着关切而调侃的语气说,鸿大学,这苦不是你这细皮嫩肉的身体受得了的,你还是再去翻一年红薯藤,发狠读书吧,在我们村里,你这一辈就看你有没有出息了呢?你要是不争气,我村里人的命就像这黑漆漆的巷道一样了哩。
听了他们的话,我心里酸酸的,而父亲却装做没有听见似的,一个劲地吧嗒着他的大烟卷。
太阳落山了,西天的云霞布满了山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里,吃完晚饭后,囫囵地洗了一个澡,就躺在床上睡觉,然而,一会儿肩膀上火辣辣的,一会儿腰酸酸的,那背上就像背着一个火盆似的难受,一会儿小腿肚又抽起了筋……总之,我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嘎吱嘎吱的床板声搅得妈妈心里酸酸的,鼻子痒痒的,她带着哭腔冲一个劲地吧嗒着水烟壶的父亲说,明天你还是一个人去吧,这伢子骨头架子还没有搭紧哩,他怎能吃得消哩。 我一听,心里一紧,马上冲妈妈说,别担心哩,过了明天就没有事了,我吃得消!父亲使劲地吧嗒着一下烟壶后,冷不楞丁地说:“吃点苦也好哩,免得他不识好歹。”
伯伯则在一边郑重其事地说:“下窑的苦反正你也尝了,还是去读吧!”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要是回来当窑牯子,那我和你爹爹这几年的苦也白受了。”妈妈也絮絮叨叨地说。
对于他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他们却无法理解我心里正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如何去承受明年有可能再次失败的勇气,但下窑的苦又使我坚定了信心,补充了我内心的能量。
大约在九月的一天,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便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复读的路。
在复读的日子里,我几乎抛却了一切的私心杂念,强迫自己过着苦行僧似的炼狱般的生活,头脑里装的都是地图和历史人物,天天面对着地图上的大海倾诉着自己的梦想和情感,天天和那些早已作古的历史人物进行着心灵的彻夜长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成绩也一直稳居在班上的前几名,但内心的孤寂却越积越厚,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成绩也开始下滑。
在矛盾和痛苦中,复读的第一学期悄悄地过去了,面对那可怜的成绩和父母幽怨的眼神。我似乎有了些许的愧疚和自责,也开始去认真地清理自己的情绪,经过一个暑假的调整,我的灵魂似乎开了窍,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准备第二学期迎头赶上。
进入第二学期以后,学习更加的紧张而忙碌,当然内心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同样,对于复读的人来说,近考心更慌。
可人生就好比一个大的旋涡,一个旋一个旋地转来,总是不想让人消沉。正在食堂吃中饭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村里的竹大伯,他二话未说,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车站跑,我心里已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想问,却又怕招来更大的伤痛,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他也把口风关得紧紧的,只是说家里有要紧事,必须我回去一趟。但他越是不讲,我心里却越是发慌,在两个小时里,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像闷雷似地坐着,我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只见窗外的群山静穆地从眼前晃过,而那像摇篮似的车子一点也不安逸,不停地晃荡着,晃得人心都碎了。
在车子快要爬进村里的时候,一阵铳声把我惊醒,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像决堤的河水似的,怎么也掩盖不住,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车里其他的人一个个都六神无主。
在竹大伯的搀扶下,我踉踉跄跄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到了家门口,一看到堂屋里摆着的黑漆漆的棺材,只感到全身一阵酥软,一下子就人事不醒,瘫在了地上。
等我晃过神以后,妈妈泪眼婆娑地说,你爹命薄哩,丢下我们一个人享清福去了哩。听了妈妈的话,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滴答在我的心坎里……
后来听竹大伯说,就在前一天,爹爹下窑的小煤窑打了一个炭屁(当地人对煤矿瓦斯爆炸的一种称呼),正好我爹爹当班,结果就碰上了。
爷爷留给我父亲的唯一遗产是一根弯弯的红棘木窑扁担,父亲留给我和哥哥的唯一遗产毫不例外的也是一根弯弯的红棘木窑扁担。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不起眼的窑扁担却成了我精神世界里永远的图腾。
现在,父亲去世了,但那油光发亮的窑扁担依然斜挂在堂屋的墙壁上。
后来,哥哥成了一名医生,我成了一名老师,妹妹成了一名美容美发师,当然这祖传的红棘木窑扁担也就后继无人了,但我却心底透亮,我的“学费”是父亲用这根窑扁担“担”出来的,哥哥的“前程”是父亲用这根窑扁担“挑”起来的,妹妹的手艺是父亲用这根窑扁担“整”出来的,我们那挺拔的脊梁是父亲一手撑起的。
在这双重的打击下,我的心也静了,困了,往往一沾书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好像感觉到自己又走到了那深不见底的黑咕隆咚的狭窄的小煤窑的巷道似的,一觉醒来,全身汗湿湿的,酥酥软软的,此时此刻,我已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寂和无助,尽管时时在警告自己,振作一点吧,你九泉下的父亲会不安心的,但我心灵之痛却又无法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因此,这时的是我多么想找一个人去倾诉啊,但人海茫茫,我又能找谁呢?就这样,我在学习的重压和对父亲的愧疚及母亲的叮嘱中游离着、挣扎着、煎熬着……
又是一个七月的暑天,骄阳似火,热浪蒸腾,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高考成绩的出炉,但越是心焦,越是度日如年,时间像似有意要和我闹别扭似的,在慢腾腾地从额上爬过,看着太阳从东边山峦上慵懒地爬起,又眼巴巴地瞧着它像老妪似的佝偻着背落入西边群山的后背,那份忐忑,那份急盼,那份焦虑,那份忧喜便塞满了心头,似乎一会儿堵上了嗓子眼,一会儿写上了脸颊……
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直射在屋顶上,汗汩汩地在身上爬着,椿树叶耷拉在枝桠上,晒得像一个个的春卷儿,一盆冷水泼在地上,地面即刻滋滋地响着,腾腾地冒出热气……
这时,邮电员汗爬水滚地挑着邮包来了,他火燎屁股似的嘶着喉咙冲屋里使劲地喊,桂生家的,有电报啦!我一个猛子冲了出去,雷急火急地从邮电员手里接了过来,连一句谢谢也未来得及讲,就三下五除二地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子:28日到站,接!
原来这是母亲从贵州发来的电报,她已去贵州赶牛将近一个月了,今天能得知她的音信,心里又喜又不安,顷刻,一行热泪从眼角淌了出来,舌头已感觉到了丝丝的苦咸……
喜的是,母亲她们就要到家了,我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终于又可以倒了回去;不安的是,28号,正是高考分数公布的日子,万一落榜了,我拿什么向母亲报喜呢?又拿什么来消除母亲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疲惫呢?
伯伯摸索着从牙床垫子下摸出了一沓皱皱巴巴的大小不一的钞票,颤着手交给我说,鸿伢子,分数也该出来了,进城吧,顺便帮帮你妈,记住,不管结果如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哩!
我流着泪接过了那一沓油渍麻花的钱,哽咽着说,放心哩,伯伯,我一定会和母亲一块回来的!
急匆匆地吃过中饭后,就告别伯伯,心事重重地来到了乡政府,那辆通往城里的老爷车正在催魂似的鸣着喇叭,我闷雷似的冲上了车,寻了最靠后的那一排位置坐下。
然后木然地望着窗外,在苦挨苦挨中,好不容易凑足了一车的人,车子这才扔下一阵阵的灰雾一路颠簸着开向了下山的盘旋公路。
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摇篮里似的,左摇右晃,昏昏欲睡。这时,山风习习吹来,整个人不自然地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班主任高兴地说,恭喜你,你考上了!我嘴角马上挂满了笑容,紧接着一阵热浪从窗外滚来,我腾地从坐位上蹦了起来,只听哐当一声,头被车顶撞了一个大大的砣。
睁着朦胧的睡眼看了看窗外,只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片喧腾,车子已经到站了。
近乡情更怯,这可是我读了四年书的县城,也可算得上是我的第二故乡,但真要下车,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要出车门,一不小心,又被车门重重地碰了一下,气得我毒毒地骂了一声,日你妈的,真不长眼哩,连你狗日的也想要欺负老子!
外面直硬硬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前面是白惨惨的一片,只有无数鱼鳞似的光斑在闪动。我呆呆地矗在停车坪里,一辆急驰而出的车子擦身而过,把我从如梦惊魂中拉了回来,牙床上的那个声音又似乎在耳边萦绕,世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哩!心想,又不是上刑场,我山里娃怕么之哩,即使摔个狗啃牛粪也得爬起来,何况结果还么见分晓,说不定吉人自有天相,真还考起了哩,于是,像得了神助似的,昂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学校方向走去。
但尽管如此,离学校越是近,心里就越是咚咚地打着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么也不想,任凭如潮的车子从身边擦身而过,麻着胆一路走到了学校门口,犹豫了片刻,然后就一口气爬上了三楼,咣当一声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但那该死的大门偏偏狗眼看人低,一个反弹,撞得我脸上火辣辣地发麻,正在填报志愿的同学们嗖地转过脸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吭上一声,又转过脸填着自己的志愿。
就在这时,班主任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张分数条,无奈地说,差一分,明年再来吧!我耳朵嗡的一声,响起了阵阵的耳鸣。
一阵短暂的静寂之后,便拖着打飘的双腿,扶着栏杆,神不隆冬地从三楼溜到了一楼。外面的阳光滋滋地冒着热气,像一条条吐着信儿的响尾蛇似的,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刺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脚,像木偶似的失失落落地往火车站方向走,大街上的喇叭声不停地叫着,像嚎春似的。
怅然若失地站在站台上,望着那南来北往的列车,我内心矛盾而又复杂,心里在盘想,母亲整天劳苦奔波,一门心思地赚钱养家,供我读书,而我却无以回报,就连能满足她最低要求的惊喜也已化为乌有,就像今天这无言的结局,我带给母亲的不会是惊喜,有的只是怅惘……
望着那一列刚刚停稳的火车,我就巴望着走下来的人群里有母亲熟悉的身影,同时又多么希望她坐的那列火车已晚点,一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但母亲依然还没有来,我欣喜而空落的心一会儿被高高地提起,又一会儿被重重地放下,望着那鱼贯而出的趟趟火车,我心里翻动着苦涩的琴弦,这南来北往的火车尚且有单程和双程,而人生却只有单程,一旦下错了站,机会就会与你失之交臂。
我真正地羡慕那些悠闲或焦躁地坐在车厢里的旅客,对于他们来说,无论终点是天涯还是海角?他们终归有自己的归程和目的地;每到一个站点,他们都可以尽情地欣赏着站点的景色,即使晚点了,他们焦躁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个望想的地方;心焦之后,总还有一个平复的时候。但此时的我却两眼发黑,一片茫然,不知哪里是我的起点?又不知哪里是我的终点?更无心去欣赏眼前的这一切,一切都只能听任命运的牵绊,这时的我就像一个游离了灵魂的人,只能在无聊中打发时日,至于今后的路如何走,我心里空荡荡的……
又一阵干热的风吹来,我整个脑袋就像失重般天旋地转,那种“风雨过后见彩虹”的心境,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幻境而已。
一列货车嘎然而停,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三个满脸灰尘的女人从闷罐车的门缝里钻了出来,她们笑呵呵地拍掉身上的灰尘和牛粪香,长长地嘘着气,径直朝站台上走来,我瞪大双眼望着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心一下子就抽搐了,那心里曾有的痛似乎一会儿消失,又一会儿回来,正当我手足无措,一脸愕然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惊喜地望着我,嗫嚅着说:“怎个连娘老子也不晓得喊了,你看我这崽哩。”
我这时才一下子缓过神来,只见这站在我面前的母亲一脸的乌黑,只有那黑眼珠在滴溜着,头乱蓬蓬的,上面还沾着几根稻草,整个头像鸡窝似的,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油渍麻花的,像似抹桌子的抹布一样,但嘴角始终挂着那抹不去的笑容,此情此景,我的心麻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在家里的这段日子里,一旦面对妈妈的眸子,心里就涌动着一种欲哭无泪的酸楚;一旦面对村民们失落的眼神,我就会陷入了一种无言以对的窘境,于是,一个人就像黄花大闺女似的在家里呆着,目光变得麻木,心也静得像一泓死水一样,再也泛不起一点波澜,我就好比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像木乃伊似的让日见衰老的母亲一日三餐地供奉着……
经过大约一个月的静养后,身体也发起了膘,但我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年纪轻轻,就如此颓废吗,像霜打的茄子吗?让心灵无依的母亲再次承受重创吗?可是,想归想,我又能干什么呢?难道子承父业,去下窑吗?可又怎能过好妈妈这一关呢?
也许命运之神还不算太残忍吧,正当我焦躁不安,前路无着的时候,我远在新疆的舅舅的一封信将我从人生的十字路口拉了回来,他在信里说,他们水文勘测大队正在招聘合同工,他已为我申请了一个指标,若是我愿意的话,就马上过去。收到这封信,我就像一个迷失在原始森林里的人看到了天边出现的火星一样,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像是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但是我的美好愿望却遭到了母亲和伯伯的合力狙击,伯伯胀红着脸说:“你走了,你妈妈怎么办,你哥哥一个人能担负起这个家吗?”
母亲幽怨地说,你知道你外婆的头发是怎么白的吗,就是你那舅舅闹的,他一去就是四十年,你外婆也就想了他四十年,这日子容易吗?
对于他们的话,我是能理解的,但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下,我去意已定,决定当一回不孝之子,于是,经过自己无数次的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伯伯和母亲。
在动身的前一天,母亲特地从山里扯回了花生,从树上摘了一蛇皮袋的青皮橘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揣着舅舅的地址,带着三百元钱,扛着两个蛇皮袋,便作古正经地开始了走西口的行程,一到乡政府,车子还没有来,在车站里,却碰到村里一帮到广州去挖窑的村民,他们笑哈哈地说,鸿大学,在新疆站稳了脚跟后,可要记得联系我们呀,到时我们也会去找你的呢?我无奈地说,我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找到我舅舅呢?这时,月大学叱着牙齿说,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村里的文化人呢?出息了,可别忘了这穷疙瘩呢?我没好气地说,这用不着你操闲心,我会做梦都想着呢?
大约半小时后,开往城里的那辆老爷车就哐当哐当地来了,哥哥闷雷似地把行李往车顶上搁,母亲双眼噙满了泪水,拉着我的衣角说,实在不习惯就回来,别硬撑,家里最起码还有几分田种哩。我心里一酸,挣脱母亲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蹭上了车子,这时,眼泪却早已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便悄悄地用衣袖使劲地擦着。
对于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的母亲,我似乎成了她一生的累赘,也成了她一生的骄傲。
就在这时,嘈杂的车箱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闷闷地坐着,其实,谁的心情都一样,只是有的人心硬,能霸蛮把眼泪咽住,就连平日里喜欢咋咋呼呼的月大学也像被掐死的蚊子一样呆坐在那里,对于他们的心情我是能略知一二的,在家里挖窑尚且难以有安全保证,何况是在异地它乡去觅食呢?此时,整个车厢仿佛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闷罐箱,除了刺鼻的烟草味和汗臭味,什么声响也没有了,我心里酸酸的,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切的一切还是一个未知数,尽管这是一个穷得响的山旮旯,但它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子不嫌母丑,游子又怎能嫌乡土穷呢?因此,心里的情感是复杂而多维的!
汽笛一声肠已断,作别东边的朝霞,告别父老乡亲,坐在摇篮似的车里,晃悠悠地听着催眠似的山泉声一路随山而下,那熟悉的山岚不见了,那条清澈的小溪远了,车里的村民一个个流着口水打起了盹。
大概两个钟头的样子,车子就到了县城,在秋老虎的天气里,我一踏上县城的地面,一股热浪就迎接着我,人就像进了桑拿房似的每个毛孔都冒出了盐水,浑身上下被一股酸臭味包围着,一下子成了一片盐碱地。扛着两个蛇皮袋,像老牛负重般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摇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不知不觉中,发现狭窄的候车室的长条凳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像我这样外出觅前程的乘客,一股烂苹果似的酸臭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让人心里泛起了不少酸水,我心里在想,人本该是恋家的,但为什么却一个个喜欢往外面去闯呢?难道外面有座金山银山在等着他们去挖吗?亦或是为了去寻找另一个家园?也许这些都不是,但我又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山里人是最恋家的,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为什么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旦遭遇生存的诱惑就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土崩瓦解了呢?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望着这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乘客,看着这些带着梦想出去掏金的村民,我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知识改变命运,科技能强国,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党是有能力和信心让这些出走异地它乡的子民能够真正意义上地固守住自己的家园,过上幸福生活的。
所乘的火车大约在四个小时后,以晚点列车的身份停靠在站台上,我跟着像扛着炸药包般冲锋陷阵的村民们汗爬水滚地冲上列车后,全身已湿透了,睁眼一看,只见车箱里已站满了人,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立脚之地,于是,只好在列车中部的厕所旁安营扎寨,顺便将蛇皮袋往屁股下一垫,就当作沙发坐了,这时一股温馨涌上心头,今儿个要不是母亲准备的这两个蛇皮袋,这梦魇般的夜晚和旅程怕是很难熬过的。
经过半天的行程以后,便到了郑州站,一个人孤零零地蜗居在招待所,就像一个处于黑洞中的人一样怎么也走不出情感的边缘,想放弃,却又心有不甘;想像夸父追日一样去追寻,却又担心自己承受不了再次失败的痛苦和打击,想找一个情感出口却又深感人海茫茫无处可寻,因此,对于我这样一个行尸走肉的人来说,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去等待另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在这样一个喧嚣的所在,我的双眼在希望中打开,又在失望中流离,想找一个焦点定焦,却又缺少心仪的对象和相衬的风景,只好悻悻然地带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步履如铅地迈上了西去的列车。
丹桂飘香,正是瓜熟蒂落的大好季节,更是一个收获希望和梦想的时节,因此,车箱里坐满了前往新疆采摘棉花的各路采棉大军,他们各个的脸上漾满了笑容,像熟透了的棉花朵儿,让人瞧出了无尽的希望和温暖,在这样的人群里,因列车严重超员而带来的种种不堪和怨气顷刻便消失殆尽,很快就被淹没在这朵朵棉花般熟透了的笑容中,让人平生了几许安慰和自我解嘲!
我思绪万千地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忘情地眺望着窗外的群山和广袤的大地,列车的每一次咣当就像是一次历史的回音,列车每穿行过一片土地就像是走过了一段历史的年轮,就像是翻过了一页五千年的史册……
列车穿过中原大地,将洛阳古都及其遗梦摔在历史的岁月里,任由历史的舵轮旋转和搅拌;列车蠕行在秦岭山脉的隧道里,便穿越了时空的隧道,让你沐浴着大汉和盛唐衣钵下的不落的太阳,浸染着黄河文化的苍黄与沧桑,任由今日的朝阳去链接历史的晚霞,让一页页厚实而辉煌的史册去重见天日和光辉;列车穿越在祈连山脉的崇山峻岭中,千年的冰峰沉积着无数历史的活页,递加着一个个新的故事,敦煌的飞天女神正长袖飘飘地灵动在你的眼前,演绎着新的飞天神话……
一轮新的太阳已挂在河西走廊的入口,古丝绸之路上的驮铃声穿越历史长河回响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红红的丝绸上折射出了历史的光辉,照射在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上,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写在脸上,甜在心里。
我在想,既然一个时代的辉煌尚且能被历史的尘土无情地淹没,既然一个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居然也免不了会化作一缕尘土的宿命,既然一则则让人肝肠寸断的爱情也逃脱不了演绎成一泓悲情泪水的怪圈,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又怎能因一己得失而耿耿于怀,自怨自艾呢?
打开窗户,伸了伸懒腰,一股浓郁的葡萄香味清醒了我疲惫的心灵,一阵热浪激活了我紧绷的神经,我才猛然醒悟,我肯定是到了吐鲁番的葡萄沟和火焰山了,心想,那个翻着筋斗云的无所不能的孙猴子和那个普渡众生的一生想要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唐僧尚且也有在火焰山旁愁眉紧锁,寸步难行的时候,我,一介凡人,偶遇跨不过的坎,过不去的火焰山,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牛魔王再厉害,芭蕉精再鬼灵精怪,不也是最终逃脱不出孙猴子的手掌心吗?不也是降伏不了一生向佛的唐和尚吗?由此想来,我遇到这么一点坎,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哪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和趟不过的火焰山呢?
这样一想着,我似乎已感到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心灵深处似乎已放出了一线的亮光,自我安慰说,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留得清山在,不怕没柴烧!
经过四个昼夜的艰难行进,列车已缓缓地驶入了乌鲁木齐站,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而来的羊膻味,我使劲地唆了唆鼻子,便扛着行李,义无返顾地向车站出口走去……
然后,像个男子汉似地顶天立地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就像潮水般涌过一波一波的心海波澜,心里在想,经过这样的一次大的折腾后,我似乎已感到自己这才像是真正意义上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旅,生命之旅,思想之旅,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旅行中,我纯然感悟到了五千年灿烂文化的博大和厚实,真切地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细心地揣摩到了什么是彻心彻骨的爱情,更品味到了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生命的价值终归在何处?
住进招待所以后,将疲惫的身体往铺上一摔,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就美滋滋地睡了一觉,把一切的一切都睡到了九霄云外,预备去迎接新一轮的阳光……
在塞外边陲的土地上,一轮新鲜的阳光已悄然升起,为整个房间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簿纱,这时,外面喧闹的声音重重地将我从沉睡中拖起,稍许洗刷以后,就径直往长途汽车站走!
买好票后,还未来得及感受一下塞外风光和民族风情就马不停蹄地搭上了开往伊犁的大巴,车子在各种语言的吆喝声中缓缓地开动,一股强劲的莫合烟味和刺鼻的羊膻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幸亏从窗外不时地飘进一阵阵牛奶的清香,否则,对于初来咋到的异乡人来说,确实是一种罪过。
在首府乌鲁木齐的边缘,天池像一位在冰峰间尘封的仙子一样招惹着我,那里的传奇像山一样深沉,像冰一样洁白,让人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
这使我想起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现代传说,为了一个青春的梦想,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她们以满腔的热情将自己融入到了神奇的天山南北,将自己亲自导演的一个个动感的爱情故事留在了塞外边陲的每一寸土地上……
过了昌吉就到了戈壁滩上的绿洲——石河子,几十年前,这曾是一片广袤的戈壁,是共和国的农垦战士们像呵护自己的儿女一样把她一点一点地营造起来的,从此她就成了戈壁上的一颗耀眼的明珠,一天天地焕发出璀璨的光芒,也为人类创造了一个个人定胜天的神话,将人类征服自然的脚步延伸到了极限。
望着这样一个所在,人思想的触须是不可能停止的,它会带着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情感去触摸历史的记忆,刷新现实的记录,定格自己的人生方向……
掠过千年的冰山,穿越厚重的戈壁,趟过长满青色希望的草原,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和现实的记录,班车终于停靠在塞里木湖的边缘,一泓清澈湛蓝的湖水像维吾尔少女塞里的明眸一样镶嵌在千年雪山和沉稳的大山之央,是那样的安闲和神奇,泛起波痕的每一片湖水里似乎藏掖着一个个亘古绵长的神话,那个将眼泪哭干了的为民造福的牧羊女正痴情地在湖中摔着长鞭……
越过天山山脊,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迂回着,思想和情感也随之被颠来倒去,一切的记忆被修复,一切的情感被激活,在这条用无数烈士的鲜血筑成的天路上,对于一个已将生死交给了梦想的人来说,一切的念想都成了我生存的勇气和动力,更何况是这样一种原生态的情感呢?
望着窗外耳鬓厮磨的白色的羊群,眺望那静穆的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的的千年冰峰,一种原始的本能在心里滋生,一种向往在激起,但想过之后,心情一旦归于平静和理性,思想的重负就会随之累积,压迫着胸膛……
经过四个小时的艰难行进,心儿随着严重失衡的车倒着进了富有神奇色彩的果子沟,她就像那心仪良久的美少女的乳沟一样充满着浓郁的芳香和诱惑,让人感到一阵阵的目眩和酥软,白色的羊儿点缀在青色的山坡上,慵懒地晒着阳光,安闲地啃着青草,漫山遍野的野苹果让人泛起初恋般的滋味,那熟透的海棠果像待字闺中的少女的脸蛋一样羞红着脸,在静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刻……
在这样一个神奇而浪漫的所在休憩片刻后,登上车,濡动着舌尖,回味着那带着野味的余韵和记忆向着目的地——伊犁行进……
在舅舅的安排下,我被直接派到了一个叫特克斯河的水文站,在这个地方,只有一所孤零零的院子,只有一条发端于天山之下的冰冷的河,只有一片防沙的小白杨,只有茫茫的戈壁,只有一颗孤独的心。
雪花飘飘,天空淡白淡白,远山青白相生,雪白中透着春的气息,特克斯河在呜咽地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河上的拉索桥在空中扭动着舞姿,发出阵阵清脆的咣当声,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格外的悦耳;远处的群山像一位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精神矍铄地挺立着胸膛,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毡包里升腾起了一屡屡的炊烟,在白色的世界里撑起了一片蓝天,让置身旷野的人儿平添了几许温暖;栅栏里的羊蜷缩在草堆里哞哞地叫着,马儿正在空旷的雪地里游走,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嚎,沉寂的天空似乎被刺破,散下无数碎琼乱玉般的雪花,一个银白而空灵的世界就这样在变幻中诞生!
那呜咽流淌的河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水文站。房顶上堆满了棉絮般似的绒绒白雪,压得房梁喘不过气,不停地发出吱吱的声音;檐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白杨树上黑压压的一片,不时传来阵阵低沉的哀鸣;我置身在如此黑白的世界里,心里一阵亮,一阵黑,个中滋味却无人能知晓?
推开被积雪堵得严严实实的院门,踏着足膝深的积雪,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扛着铁锨向河边走出,河面上流动着一堆堆尚未溶化的冰雪,清冷的河水在幽咽地流淌,如同一位病重的老人。
取回水样,我呆呆地站在拉索桥的吊笼旁痴痴地望着孤冷的对岸,那堆满厚厚积雪的公路像一条白色的玉带似的横卧着,此时此刻,我失望的心,像那桥下的河水一样清冷而躁动,我自以为是了解这条河的,因我天天在周而复始地记载着他的水温,他的流速,他的冰冻期,他的含沙量。
早晨,我摸摸他的脉搏;中午,我望望他那绿蓝色的流动的眸子;黄昏,我闻闻他那浸染着雪莲花香的气息;晚上,我打探着他的温情冷热;我就这样像呵护自己的情人一样呵护着他,似乎我与生俱来就是为他而生的,而他似乎也终生注定与我生生相息!
对于一个游离了灵魂的人来说,这一条冰冷而温热的河,应该是能算作我知己中的知己的。心闷了,我可以依偎在他的岸边,将心中的郁闷倾泄;思家了,我可以摘一朵雪莲花揣入他的怀里,让他悄悄带走;想情了,掬上一捧清凉的雪水为自己降温;心慌了,可以静静的坐在他的旁边聆听他那搏动的脉搏……
在人生的困境里,有这样一条相知相伴的河,也可算作是人生不幸中的大幸!我的悲情,我的人生失意,我的孤寂冷漠,总算得到了及时的承载,心灵总算有了一个出口,然而,这条冰冷而温热的河与我心中那日夜流动的河,又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相融呢?
雪花依然在飘着,似乎天空中有无数个精灵在灵动,对面堆满积雪的公路仍然像尘封千年的冰山一样沉寂,这时,雪地上反射出来的阳光羞赧地露出了半张脸,白光刺激着我的双眼,眼前的雪花顷刻幻化成了无数朵盛开的雪莲,一匹粉红色的骏马在花丛中飘然而来,马背上传来了玲珑般的笑声,马鞭在那个叫做天山女神的姑娘手里甩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我的心热了,搭上她的手,迅捷地跨上了那粉红色的马,很快消失在花海中……
那条河依然在流淌着,流向了那大漠的深处,给冷寞的自然送去自己的甘露和乳汁,而我心的荒漠又将有谁来滋润呢?
雪停了,冬日的阳光慵懒地照着,咣当咣当的铁索声打破了这空灵的世界,盛开的雪莲不见了,粉红色的马消失了,而那个天山女神从此烙进了我枯寂已久的心灵。
正因为这样,为了自己未了的梦想,我义无返顾地离开了温热的特克斯河和那千年的冰山,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我没有征得舅舅的同意便带着行囊独自一人悄悄地回到了城里,去开始重拾自己的大学梦,但事情却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
第二天,我带着希望,去开始寻找自己临时的栖身之地,于是一个人顶着塞外和煦的阳光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不留神就到了市郊的一个住宅小区,在每个巷子里,我见人就问,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位老大爷的热情帮助下,我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租了一间房子。
租房的事搞掂以后,我开始盘想着找一个学校插班,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和比较,我最终有了自己的主意,于是铺开信笺,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以及我的希望和打算,于是心满意足地美美地睡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迎着料峭的春风,就径直往市三中走,因这所学校是本市最好的学校之一,经过打听后,我掌握了一些该学校高三文科班班主任的基本情况,最终选择了一位女老师的班,心想,女老师应该比男老师多一点同情心,事后的结果表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在打听到她所在的办公室以后,我带着惶恐与不安拖着如铅似的双腿往三楼的办公室走,幸运的是,叶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我麻着胆懵懵懂懂地走了进去,她抬头看了看我后,便习惯性地说,请问,有啥事?我红着脸迅捷地将握在手心的早已准备好了的信笺给了她,她先是感到很纳闷,但接着很自然地接过了我递过去的信笺,然后仔细地看了一遍,而此时的我却局促不安地憷在那儿,坐也不好,站也不好,好像在等待着命运的判决似的,等到她看完信笺后,我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不满,相反却洋溢着笑容,我心里一阵窃喜,猜想事情肯定会如我所愿,果然,她很慈祥地说,你的精神使我感动,我想拒绝也不可能了,这样吧,你明天带着书包来找我吧!我兴奋地说,谢谢老师,并且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像捡到了大金元宝似的兴冲冲地冲下楼去。
这时,街上已是人来车往,煦暖的阳光晒得全身熨帖而舒服,路旁的白杨树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的伟岸而富有亲和力,我如释重负地行走在解放路的人行道上,心灵像是获得了某种解脱,整个人就像是回到了解放区的天,心里一片明朗,很快就到了离住的小区不远的地方,于是,找了一个面馆要了一份拉条子(新疆拉面),吃完以后,就像倦飞的小鸟一样有了归巢的意味,便健步如飞地回到了自己的窝里。
老太娘见我回来了就咧着干瘪的嘴笑着对我说,看你一脸高兴的样子,一定是找好了学校啦。我笑呵呵地说,应该差不多吧,明天我就可以上学了。她称赞似地说:“这才是有出息哩。”
因刚刚搬来,天气又骤然变冷,火还没有来得及生,所以房子里就像一个冰窖似的,进屋后,因感觉到实在太冷,便一个人打着冷颤缩在被窝里看书,但没有多久,老大娘就端着一盆滋滋作响的煤火进来了,在那一刹那,我的全身似乎一下子温暖起来。于是两人就在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拉起了家常,听老大娘说,她是山东人,是在六十年代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为支援新疆兵团建设而来到这里的,讲起那段激情的岁月,她在兴奋中充满了自豪,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容光,好像时光又倒回到了那个青春的的年代,她说,新疆建设兵团去招兵的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在学校读过碧野的《天山景物记》的她对新疆这块神奇的土地早就神往已久,因此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就兴奋得彻夜未眠,于是,第二天清早,在没有征得家人同意的情况下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并且顺利地通过了政审,成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女兵。
她说,她是带着希望和梦想来的,但是,那一路上的艰险和辛劳,那沿途所见的荒凉的戈壁和千年沉寂的冰山差点毁灭了她的梦想和希望,来到新疆后,发现一切更是与自己梦想中的相差甚远,当时她们的连队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凉的戈壁滩上,且一年四季都刮着大风,对那种司空见惯的飞沙走石的场面至今还心有余悸,为了避风,为了御寒,她们都住在自己挖的地窝子里(在地面之下挖的地窝),一到晚上,狼群就在戈壁滩上四处嚎叫,狼眼发出的绿色的光在夜空中闪烁,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因此晚上她们是不敢单独出门的,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在地窝子里,白天干的活很累,几乎都是在戈壁滩上垦荒,而每天吃的是玉米窝窝头,像石头一样硬,一不小心连牙齿也会蹦掉,生活用水更是缺乏,因此,一个月也难得洗上一两回澡,而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比吃不饱肚子还难受的。
我不解地问:“那你们是怎样熬过来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就是靠信念和梦想支撑下来的,要不然,早就垮掉了,但是我们不但没有垮掉,反而在戈壁滩上开垦出了粮田,种上了庄稼,建起了自己美丽的城市和家园。”她自豪而深情地说。
送走老大娘后,我缩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书,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就像那屋外不停地下着的雪一样,心里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在那样的环境里,人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强?而我们现在的人,生活好了,为什么反而经不起风浪和打击了呢?答案到底在哪里呢?
我想,也许在苦寒的空气、冷洌的风雨、皑皑的白雪所构成的冬天多维而玄幻的洞天里,在空灵而壮美、寒瘦而纯情中,人一旦置身其中,是会冰火燃情的!在这样的冬天里,吞噬生命体的细菌在冰冻和寒气中化作了丝丝的尘滓,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曾经所受的异化而解毒,在净化着自己躁动的灵魂,使灵性得以彰现。正因如此,老大娘他们才能固守住自己梦想的家园。
冬天是一个创造神话的大师,当枯竭的心灵游离在冰天雪地中找不到归程时,与一枝迎霜斗雪的梅花的艳遇,又会融化多少辛酸;当攀登者筋疲力尽、进退无着时,一朵盛开的雪莲花又能激荡起人多少的潜能;当青黄不接的农夫在茫然地徘徊时,破土而出的青青麦苗又将撩拨出人类多少的希望。
大自然有四季的轮回,每个生命的个体都在接受着严峻的考验;人有生命年轮的递移,每一颗心灵都在潜移默化中异化,而在冬日的燃情冰火里,我想,人的心灵之气才能真正返朴归真!
如此说来,只要心中有信念,遭遇一次人生的冬季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新疆这个地方,四季并不分明,人们大多是在春天和冬天里度过的,冬天来得早,去得也迟;春天来得迟,去得也慢,在经过一个漫长的苦寒的冬季以后,春天才在白杨树上展露出一点生机和信息,让人们像苏醒过后的冬眠动物一样去开始寻觅新的生活。
更令人欣慰的是,我所在的这个边陲小城由于受大西洋暖流和天山山脉的影响,气候非常宜人,因此有“塞外江南”的美称,一旦春天的气息融入这片神奇的土地,到处就会是花的海洋,时时都有果的芬芳,乃至留下了“塞外花城”之美誉和“瓜果之乡”的赞美,且一旦葡萄成熟,葡萄架下就会出现青年男女们踏着冬不拉悠扬的旋律翩翩起舞的热闹场面,所以,又有“歌舞之乡”的美称,因此在这样一个另类的地方享受春天和煦的阳光应该说是人生的一次盛宴,但是在我没有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对春天是有诸多的误解的,也许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还没有遭遇过人生真正的春天的缘故吧!
春天刚刚从冬天的冰封中破茧而出,她就肩负了世人诸多的情愫,在长者的眼里,似乎每一粒春天的泥土里都萌动着人间的某种希望;在情窦初开的年青人心里,好像每一朵花蕊里都孕育着爱的花蕾;在纯真少年的望想里,她的每一片嫩绿的新叶上似乎拴住着一片童话般的世界。
然而另一件忧心的事又爬上了我的额头,我的户口还没有办好,必须等到明年才能正式办下来,当我从舅舅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同时,在几经折腾中,我前面两年所积储的资金行将告罄,我又将陷入另一种困境中。
我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着,反复地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老大娘似乎觉察到了我内心的彷徨和困惑,她大声地对我嚷着,人一生都是在取舍中活着的,尽管有的人选择的是放弃,有的人选择的是坚持。
听了她的这一通带有禅情的话语,我心理着实咯噔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
我心里在想,比起这个孤苦无依的已近风烛残年的将一生献给祖国农垦事业的老大娘来,我的这点波折,又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呢?
而路是自己选的,因此,我既不愿意向舅舅求援,更不能在我一事无成的时候向母亲和哥哥伸手。也就是说,对于我来说,开弓已没有回头箭,一切都得靠自己去应对,但我坚信,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只要自己勒紧裤腰带,紧缩银根,边打工,边读书,这一点困难是能够趟过去的。
事后证明,人确实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在那段艰难而困苦的日子里,如果没有这些人和事在不计报酬地陪伴着我,如果没有这些人的经历和精神点化着我,如果没有这些事本身所蕴藉的精神内核磁化着我,那么我的的梦想之船也许早就搁浅于人生之滩了!
就在临近高考之前,中国银行发行的成亿上万的钞票里属于我支配的仅仅是从同学那里借的五十元,为了苟延残喘,我一个星期里吃的都是馒头就着自制的凉拌韭菜,为了减少来往的路费,在高考的那三天里,馄饨成了我最美味和最实惠的午餐,而考点大操场里的那一片绿荫下的草地则成了我最理想的栖息之所,地当床,天当房,太阳粑粑像火炉。
高考结束以后,当我回想一路的艰辛和磨难时,思想是空灵而唯美的。
八月桂花香,塞外的阳光淡白淡白,天空青蓝青蓝,我带着那一口破皮箱,来到了伊犁的最高学府——伊犁师范学院。
在系团委的组织下,我们中文系的所有大一新生来到了伊城河畔,这是伊城洲最大的一条河,因她发端于冰山雪峰,所以河水清澈而寒瘦;因她穿行于沙漠戈壁,所以她就像是沿江两岸各族人民的母亲,在不舍昼夜地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她的儿女们,滋润着这里的草地和绿洲,哺育着这里的牛羊马群,养育着这里的各族儿女。
同学们在河滩的白杨林里扎好大本营后,就开始在沙滩上嬉戏,在河床上堆着沙雕;有的胆大的干脆租上一艘快艇,奔向那河心的小洲,然后在哈萨克老乡那儿租上一匹皮肤光滑如缎的枣红色的马,扬起那长长的马鞭,在洲上驰骋着,呐喊着;有的在草地上铺上一张毡子,然后几个人凑在一块玩升级的扑克。
而我却悄悄地沿着河床逆向而走,在一遍浅水的河滩上,脱下外套,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将自己交给了那寒瘦的伊城河水,尽管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每个毛细血管都缩小了,皮肤上泛起一块块的红斑了,而我却意犹未尽,乐此不疲,在尽情地享受着这清凉刺骨的河水给我带来的那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让我那混混沌沌的大脑在激灵中变得清醒而空灵,让我那塞满了尘滓的心变得灵巧而剔透……
傍晚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站在伊城河大桥之上,桥下的河水在滚滚地流淌的,不时地发出冰凌相击的叮当声,像是那天籁之音在耳边滑过一样空寂而清寒,在远处,一轮夕阳已斜挂在西天的冰峰之上,为洁白的山峰涂抹上了五彩的颜色,为清澈的河水撒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辉,这时的伊城河就像一条七彩的彩带在飘动,而我的心也在这梦幻般的自然风景中灵动起来。
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在大二的第一学期,一场病变又缠绕着我。这学期也不知是怎么了,开学还没有多久就有许多同学患上了肝炎,这些人还没有出院,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下来就是一大拨的人患上了积水性胸膜炎,院卫生所是人满为患,门庭若市,整个学校被弄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飞起,其中传得最多的是,有人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学校这地方的风水不好,据一些老掌故说,这地方在古代是一个刑场,地底下有许多的冤魂和劣鬼。
尽管这种流言被传得神乎其神,因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并没有谁真正地把这些异端玄说放在心上,可是,久而久之,随着患病人数的增多和事态的日趋严俊,人在生死面前的脆弱本性就无一例外地表现了出来,居然也有人开始相信起来。
就在这风声鹤戾,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我的疑心也越来越重,老是担心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加之前面一直有喘不赢气的症状,所以心情也忧郁起来,乃至有好几次都在体育场上昏厥了过去,在同学的劝告下,便诚惶诚恐地到院卫生所做了一个胸透,检查的结果却委实让我吓了一跳,不偏不倚,被医生初步诊断为积水性胸膜炎,只是还没有最终确诊而已,这样,我先是住进了院卫生所的观察治疗室,也许是病来如山倒的缘故吧,本能还感觉不出什么的,可一住进院卫生所后,整个人就萎靡起来,心里堵得更慌,病情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反而有加重的迹象,几天后,就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
在刚进院的那段日子里,我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的,说实在的,这医院确实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我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一个正常人也会被折腾出病的,大夫为我开出了一大沓的检查通知单,我每天就像赶集似的在各个检查室里出入,每一次都是带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进去,然后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七上八下的心出来。
检查完以后,我就提心吊胆地回到病室,一声不吭地心事重重地躺在病床上,这时,同病室的维吾尔大叔便会过来安慰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是几进几出了,差不多都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可我还是活得挺自在的,多活一天就赚回了一天。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轻松了许多。
但没有多久,一个小护士就过来通知我,说是我的尿样检查要重做,当时,我的心就是一紧,那些老病号就很担心地说,你可千万别是糖尿病呢?他们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更加没有底了,因我自己清楚,我这人从少就喜欢吃甜的食品,莫非这报应来了不成。
重新做了尿检以后,我整个人就空了,有一种找不到角落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不协调了似的,天天就躺在床上盯着那白色的天花板想入非非……
第二天,徐老师就来了,他见我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便鼓励我要把心放宽,他还说,最能摧毁一个人的是精神,而最能挽救一个人的也是精神。
然后,他向我讲起了他来新疆时的情况,他激动地说:“我被打成右派被发配到新疆来时可谓万念俱灰,几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在我处于困境中的时候,是这里的人民,这里的戈壁,这里的沙漠,这里的草原重新点燃了我生命的火把,让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
在他的谆谆教诲下,在他推心置腹的安慰下,我开始振作起来,增强了自己战胜病魔的勇气和信心。只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经过全面的检查以后,我的病被最终确诊为积水性急性胸膜炎,并且听医生说,由于治疗及时,并没有引发糖尿病之类的其它病,且我的病相对其它类似的病人来说,不算是严重的,只要好好吃药,大约一个月以后,就可以出院。
听了医生的介绍后,像一块石头落地了似的,我的心也宽了。
经过一周的治疗以后,我的病情得到了较好的控制,情绪也有了好转,我的心情也在和病友们聊天中,在和同学们的谈笑中舒畅了起来。
在九五年的七月,我顺利地完成了自己四年的大学生活,回到家里后,我就开始帮着母亲和哥哥搞双抢,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田里的水被晒得滚烫滚烫,但我的老母亲和哥哥嫂子却依然在田里没命地干着活,我也只能耐着性子割禾插秧,整天把自己弄得像个泥猴似的。双抢完以后,我就到市教育局报到,在那里培训三天以后,就被一辆大货车拉到了湘枫中学,这是一所偏僻而历史悠久的县属中学。
进校时,迎面撞来的是距校门大约100米远的地方的一尊苍劲的古樟,我似乎得到了某种心灵感应,心就好像被某种意念所拴住,于是边走边看,发现整个学校特别的雅致,房屋都是依山随势而建的,显得错落有致,自然天成,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快感。
再往里走,发现花草树木都长得井然有序,随山就势,樟树上和苦楠树上不时传来阵阵婉转的鸟鸣声,让人感到格外的舒畅。
走着走着,就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哑的喉咙一下子清爽了许多,如同置身于一个天然的氧吧里,顿感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工宿舍区,只见几栋平行而立的红瓦屋顶的楼房掩映在绿树丛中,显得格外古朴而和谐,一股清风伴着桂花的香气迎面袭来,先前的郁闷被随风飘去,只有香如故。
驿动的心终于被臣服,似乎找到了某个栖息之所,就在这一意念之间,便心甘情愿地将青春押在了这一方土地上,大概是刚来的第五天,一同分来的同事通知我到阶梯教室开会,说是老校长想与刚分配来的年轻老师谈谈心。对这位老人的其人其事起初我知之甚少,仅从一些对这个学校掌故颇深的老同事那里了解到一些有关他的情况,所以心里一直有着某种向往和崇敬,心想,机会难得,何不藉此机会一睹老先生的风采呢?于是就风急火燎地往阶梯教室奔,但那里早已坐满了人,大多是今年分配来的年青教师,里面甚是热闹,大家都在窃窃不休地猜测着,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老头呢?心中的那种惊喜和期盼是不言而喻的。
大约五分钟后,校长就搀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来了,大家的目光便一下子齐刷刷地转向了这位八十多高龄的老人,看上去,他背有点驼,但身材高大;松松蓬蓬的头发上泛着点点白光;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很干燥,但泛着点点红晕,给人的感觉还是很矍铄的。
在那个晚上,就是这样一位老人,竟然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一讲就是四个小时,大家听得很投入,心中的那份崇敬也不由自主地厚重了许多。
其中一句话特别令我记忆犹新,工作至今,依然清晰于耳:若能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你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
我想,他这一发自肺腑的朴实无华的话,老先生肯定是用他的一生来践行的。
从此,这句话,时时在触动着我的灵魂,刻刻在逼迫着我去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吗?
显然,这位八十多高龄的老人是做到了的,他是有资格讲这句话的。
后来,听同事们说,这个老人一直到退休后因无人照顾才由政府牵线结的婚,我听了以后,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是天方夜谭,但这确实又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因此,心里头情不自禁地多了几许纳闷和几多疑问,同事们还说,他每年的工资都扶助了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寒门学子,临退休时,他不但孑然一身,还两袖清风。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走一根草。”用在他身上应该是当之无愧的,我这样想着。
每当听到这些关于他的鲜活的事例,我心里的疑问就多了许多,但随着自己工作的延伸,这些疑问慢慢地迎刃而解了,心中的死结也被逐一化解,同时也明白了许多道理,心想,一个对别人怀有满腔爱的人,一个爱学生胜过爱自己的人,一个对事业坚贞不渝,执着追求的人,对自己又何尝不是近乎自虐般苛求的呢?
梵高如此,爱因斯坦亦如此,作为一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又怎能例外呢?那么有关这个老人的故事又怎能不更加厚实而凝重呢?我心中的那份崇敬又怎能不添加砝码呢?
几年以后,这位老人就溘然长逝,离开了他用心血构筑的家园。
后来学校按照他本人的遗愿,将这位老人安葬在池塘边的古樟之下,从此这位老人和这尊百年古樟就永远相知相伴了……
从此,自然的灵性,生命的底蕴,人格的魅力,历史的厚重,现实的活力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构成了一方“人树交融”,“天人合一”的精神净土;为我们营造了另一个精神的家园:
一尊古樟,一位老人;
一百年的沧桑,六十年的耕耘;
一片蓝天,一所学校;
长于斯,眠于此;
它,灵动,化沧桑为纸;他,永垂,着风雨为墨。
它,有粗壮的树干,厚实中透着伟岸;
他,有敦实的身躯,强健中显示着精干;
一个撑起了一片蓝天;
一个栽下了满园桃李。
它,裹满粗厚的树皮,留下了一道道时间的年轮;
他,布满深深的皱纹,烙下了一条条岁月之河;
一边流淌着历史的沧桑;
一边眷写着动感的故事。
它,有纵横交错的树根,柔中有刚,
他,有心地无私的信念,坚贞不渝,
一个伸入到历史的长河,汲取着千年的琼浆,
一个融入到每颗幼小的心灵,滋润着嗷嗷待哺的学子。
它,有虬龙般伸展的枝条;
像墨绿的巨伞,像灵动的佛塔;
他,有灯光般闪烁的灵魂;
如佛祖的巨掌,如耀眼的灯塔;
它将时空的隧道打通,演绎着天地玄奥;
他将心灵的网络链接,点化着心海波澜。
它,有繁密的枝叶,以天地为家;
像片片绿色的书页在飘动;
灵动的故事在生长;
他,有厚实的人生,以校为家;
像一座座不朽的丰碑在构建;
精神的内核在延伸。
春暖花开,莺歌燕舞;
它,用绿色的篝火点亮着心灯;
他,将微薄的薪水化为春风;
炎炎酷暑,电闪雷鸣;
它,撒下绿荫,将清凉留下;
他,伸开双臂,将失学的学子送入考场。
秋风瑟瑟,天高云淡;
它,黄叶纷飞,
千万年与大地为伴,
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茕茕孑立,
与青灯为侣,为人作嫁衣裳;
北风呼啸,银装素裹;
它,枝干叶枯,春天还很远吗?
他,虽已作古,灵魂却永存!
每当我置身在这样一个天地、人、自然融为一体的方寸之地时,心中的天空就会更加广阔,灵魂就在感动中打磨,梦想就在崇敬之中放飞,情感的真空就会得到厚实的填充,人生的位置就在困惑中定格,就这样,我在这里开始默默地耕耘着自己的教育事业,发誓要干出一番可喜的成绩,因此十多年来我都是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让一茬茬的的学生进入了一所所的大学,又看到他们奋战在祖国的各行各业上,同时,孜孜以求地钻研教育教学理论,写了不少关于教育教学方面的论文和心得,也许是天道酬勤吧,也相应地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奖励和表彰。
而我家乡的后辈们,也都一个个地进入了高等学府,正在共享着祖国的和谐与繁荣,正在营造着他们新的中国梦!
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为了进一步夯实“知识改变命运”的理念,为了撑起心中的教育大旗,为了中华民族的强国之梦,我将善始善终地去践行“捧着一颗心来,不带走一根草”的人生理想!
后记:
泰戈尔说:“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这似乎一语道破了天机,一个人在人生旅途中的所有追寻和梦想,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那风雨冰霜和曲折惊心中所走过的过程;要的不是唾手可得的成功后的喜悦,而是历经九磨十难后获得成功后的那份震撼和欣喜。
可见,人在一生的追寻中,既感受过草原的风平浪静,也体悟过高原缺氧的窒息;既沐浴过春风细语打磨后的窃喜,也领悟过台风肆虐后的心悸;既有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也有过“小桥流水人家,断肠人在天涯”的温婉;既有过“一种相思,两处闲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感浸染,更会有“风雨后见彩虹”的狂喜!
为了心中的梦想和信念,我心飞翔!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