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与岁月
萧炎
一截笔一样粗细的铜管,黄得明亮澄净却无一丝生硬与刺目,那种色泽是与皮肤多少日子相依相偎的生命呢?恐怕连爷爷自己都不知道,可吊着一个灰不溜球小布袋的烟杆是爷爷的宝,我们都知道。
在我们村里,爷爷是个传奇,有太阳的冬日里,和几个老伙伴们坐在小巷的大青石上,大家纷纷掏出烟袋,爷爷慢慢将他那只锃亮的 烟杆儿塞进布袋里,两手在布袋外面捏呀捏,一会儿,慢慢掏出那个烟锅,锅里盛着黄烟丝,这时,已有人点燃了他们的烟锅,喷出了一口口的白色的烟花,爷爷却不着急,再用那只树枝一样的手慢慢在烟杆上摸一便,脸上浮起自豪的笑容,那笑容,深深嵌入他满脸的褶皱里,然后,爷爷的烟锅便也红得发亮,一朵烟云飘悠在他的脸上。许多男人们的话题在烟锅里一闪一闪地燃烧。
村里人都说爷爷“会俩下子”,也就是说他练过武,自己是否属实,我家人却无人予以确实。因爷爷不是父亲的亲爹,我奶奶带着大伯、父亲和三叔来到爷爷家时,三叔还是个可爱的婴孩。爷爷一下子成了五六口人的家长,从此爷爷从“游侠”的生活进入了一个老实的农民的日子。放一群羊的爷爷晚上归来,看孩子们一个个饿得慌,半夜里和奶奶杀羊给父亲兄弟几个吃,当然,这羊是自家的,可当时不准自己开伙,谁家烟囱也不许冒烟。
多年后,父亲说这段时都会说他困得吃几口骨头掉了,捡起来再吃,不过,味道很好。
我竟然不知道爷爷啥时起就不再用他那只宝贝烟杆“叭哒,叭哒”地吹烟云了,因为父亲开始给爷爷买纸烟了,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吧,只是不带过滤嘴儿。只是,抽了“白烟”(爷爷这样叫)的爷爷仍会时不时从头到尾细细地一便便摸那只烟杆儿,据说有一次小堂弟拿着烟杆儿在窗台上敲了几下差点让爷爷的大手扇到屁股。
父亲在爷爷过世后对我们说他很后悔一件事,爷爷摔了一跤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把你那烟给我抽抽吧!”父亲因医生的告诫劝爷爷说:“大夫不让抽,病好了再抽吧!”
可惜的是,这竟成了爷爷的遗愿,也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爷爷的遗像前,父亲上香时,总不忘点一支烟,任那烟雾一缕缕将爷爷的遗像缠绕得恍恍惚惚 ……
烟杆,从此不知去向。
大家都在抽一支一支的白烟,取出时在大拇指甲上“墩”两下,再吞云吐雾。大伯,父亲,三叔,四叔和姑父,都曾聚在爷爷屋里让满屋的烟云压得那盏如豆的煤油灯了无生机,似明似灭。据父亲说,那时一排烟散下来,姑父那只烟盒里盛不下几支幸存者了。
母亲对父亲吸烟深恶痛绝。她的理由有二,父亲在“烧”银子,再就是她听不得晨起父亲的咳痰声。因吸烟而起的战争常呈突发状态,令我和弟弟常常不知所措。因为每每让老爹戒烟,他就来一句,我把饭也给你们省下吧!
日子久了,对他们的战争我多采取绥靖政策,以免波及自身。但基于此点考虑,和老公结婚时很无意地问他一句“抽烟么?”得到满意的回答后,我深感总算消灭了一个日后吵架的祸首了。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推门而进时,黑压压的烟云中,一盏灯泡忽明忽暗地向我求救。但客人居多,怎可驳了他的面子。
后来,老公诚恳地对我说:“我也不想吸,可总得应酬别人吧!”
想想极是,我便无语。再想,我妈不是也沾了这“烟”的光了么?
我妈在忆苦时常对我们说那时竟无一件器具来盛放少的可怜的米和面。刚磨出来的高梁面怕坏,她便在锅里烤着晾。(她这样哭诉时,父亲又抽出一支烟,默默点上)。后来,聪明的母亲借来别人家的一只大盆,把我家能找着的纸都泡在水里,揉成纸糊,将借来的大盆底朝上翻过来,把那些纸糊一点点地堆在盆上,拍紧。三天后,母亲终于得到了一个纸糊盆,怕不禁用,便在外面一张张裱糊父亲的烟盒纸。裱糊上两层后,那盆果然又 了些许光亮美丽的感觉了,母亲便很开心,第二次生产过程中,父亲也极感兴趣地来帮忙。
从此,母亲便不愁盆了,再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大的纸箱,好像是包装缝纫机的。不必用纸浆做底,那些花花绿绿的烟盒纸直接上去了,在接口处多糊几层,这下好了,母亲更开心了,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家什啊!晾面还愁啥?
母亲叨叨这些往事时,我便想起,那时,每家的窗户格上糊着麻纸窗棂上都是花花绿绿的烟盒纸做门面。我和堂姐有一回居然比谁家的那张手扶拖拉机的烟盒纸多。由此可见,父亲吸烟似乎并非全然无用。
邻居是一位能干的主妇与母亲关系颇好,告诉母亲,她老公嗜烟如命,戒不掉。她便到处找一种“黑烟”,很便宜,她一下子买二十条,拿尼龙袋子扛回来,“让他烧去吧!”母亲便以此来教育父亲,父亲对此装聋作哑。
鉴于母亲的失败斗争经验,我很少去劝老公戒烟。我觉得我的韧性不足,何必去为必然的失败而努力呢?可有一天,有一位客人来访给烟时,老公竟然连连谢绝,并道歉说:“应该先给你的,可我戒了,家里没烟了!”
来人笑着不信,我则无动于衷。老公解释说,医院里不让抽,火车上不让抽,抽个烟,还得上厕所,太烦了!
这回我确信下次得买个打火机预备不时之需,不能依仗老公了。
上内科学时,我深敬服的那位老师某日大谈中国与韩国相比落后明显之因,听得我同桌频频点头。下课铃一响,他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只精致的烟盒,取出一支,那烟圈,吐得婀娜多姿,精致却壮观。
舍友说她讨厌这老师抽烟时,我笑笑,没说话。
母亲糊的那些盆,箱不知在何时,象烟杆一样不见了。母亲有一回发愁地对我们说,这些瓦罐、陶缸可怎办呀?新房子里往哪放呢?这个问题竟引起在座的几位邻居主妇的深刻反响,一致作发愁叹息状。我忆及她向我们炫耀说她三块钱买了一大车瓦罐、陶缸的兴奋与自得之状时,脱口而出:“这些不是你多年不懈努力才置办的么,只花了三块钱呀!”
众人大笑。母亲作回忆状,低声地说:“是啊,那时就想着,何时才能有一只瓦罐呢?三块钱,买了好多东西呀!”回过头来,又对邻居们说:“你说,这些东西,现在可怎办呢?”
前些日子回家,快到邻村时,有个小伙子说:“看见千三楼了,快到了!”果然,那座古老四角小楼出现在眼前。记得有人说,这千三楼是很久以前,有位在北京做生意的人给他美丽的妻子盖的,为得让她在月圆时登楼,就可看到夫君的所在地。我们那里距离北京一千三百里,所以叫千三楼,后来,成了这个村子的最高标志了。可近来,他苍黑的身旁,又有一两座漂亮的楼房盖起来了。千三楼,竟是那样落寂地站在夕阳下。忽然想起那只皇铜的,亮亮的烟杆儿,神思竟有些恍惚。
到家时,女儿举着一只剪纸问我从哪里剪的,一看,她在翻我很久的一个本子。剪纸是一只两个头的金色凤凰,忽然想起,这是父亲双头凤烟的烟盒纸,我花了一个上午才细细剪下这只金凤的。叹了口气,告诉她烟盒上剪的。女儿好奇地翻来覆去,玩弄那只金凤凰,我看了一眼,想这只金凤,也快没了吧!
几天后,女儿翻箱倒柜,问她找什么?九岁的她很老成地说:“那个烟盒剪纸双头金凤不知在何时就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