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展示装有中原土的玻璃碗
母亲为出嫁女儿盘头的录像
去年10月，我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组织的“重走玄奘之路”文化交流活动，前往印度。汽车行往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的路上，当地导游指着路边的村子说，这是东干村，东干人是从你们中国迁来的。我赶忙扫视路旁的村子，闲坐在门口的大娘大嫂，长相、装束和在甘肃、新疆看到的回族人没什么两样。
比什凯克是古代丝路上的重要城镇。今天，它同样吸引着勇于开拓的国人前往创业。中资企业大唐中国商品分拨中心为我们举行了欢迎仪式。
第二天，我们又前往中心参观。一大片仓储式的商场里，家电、服装、建材、百货应有尽有，全是中国商品，犹如国内的大超市大卖场，而游客购货的却全是外国面孔。参观间，几件大沙发抬出来装上汽车。大唐商场里，有许多会说汉语的当地员工，好奇地一问，不少是东干人。他们的故乡在中国，血缘、乡情、相通的语言，使他们在华资企业打工受到欢迎。
东干人越来越引起我们的兴趣，大家特意离开比什凯克，驱车几十公里，到大唐公司市场部副经理阿尔斯马的家。他也是东干人，姓温，从陕西迁来的第五代后裔，原来是村长，现受聘为大唐公司的高级员工。他们的村名俄语读音“项不垄”（有译为“坎布伦”的），是宽敞的意思。想来当年他们的祖辈从中国迁徙到这里时，看到地域开阔，水源充足，适宜农耕生存，便停下脚步，开田建村。
据同行的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介绍，120多年前的清朝末年，陕甘回族群众暴动反抗清廷压迫，清政府派左宗棠为陕甘总督、钦差大臣，率清军12万前往镇压，对起义军进行了大剿杀。数千起义军残部和家眷逃脱清军的前堵后追，翻越雪山来到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地定居。这些难民对外相对封闭，保留了陕甘方言和风俗习惯。后来，俄罗斯官方认定他们为中亚最年轻的少数民族——东干族。
关于东干名字的来历，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这些西迁的人自称是甘肃东边的人（“东干”是俄语发音，也有人将其写成“东甘人”、“东甘族”）；二、因这里有东干河而名。当地人见一下来了这么多外地人，于是便指称“东干河那地方的人”。求证阿尔斯马，他解释是第一种原因。
阿尔斯马家准备了满桌吃的招待大家。食品有麻花、云吞、小蒸馍，水果有葡萄、石榴、大苹果。纯正中原待客的套数。连吃几天西餐的队员们像是回到了家，满屋欢声笑语。
东干村在我们看来，满是熟悉、亲切。而在其他人的眼里，东干人的生活却充满新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学者对东干人的生活做了极为详尽的调查，严谨地记录了东干人的菜窖、火炕、火盆、井上的辘轳、稻壳填塞的枕头、使用的筷子，还有语言中的“铺被窝儿”、“盘炕”、“睡房”、“客房”、“伙房”等等。
几位请来陪客的老人分别姓孙、马、安、白，自言“我们老回回”。他们平常讲俄语、汉语，但汉语能说不会写，小辈稍生疏。近年想到中资企业工作的人多了，不少东干青年专门到学校学习汉语汉字。
阿尔斯马打开电视播放了他嫁女儿的录像，妈妈流着泪为女儿盘头——中原早已不用的方式，依然在这里沿用。他们沿用的还有古语，见过总统的说自己见过皇上，村委会叫作衙门，警察自然是衙役了，将路费叫“盘缠”，把飞机叫“风船”，有“学堂”没有“学校”。没有了新鲜汉语词汇的补充渠道，东干人只好用祖辈的语言述说着现代生活。
我听着这“搞笑版”汉语，却怎么也泛不起笑意。这背井离乡的窘况，该隐忍下多少悲怆乡愁？
将起义军残部带到中亚的领袖白彦虎被称为“东干人之父”，他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你们一定要回去，我们老爷的肚带子（脐带）在那边呢。”东干诗人大吴说，百年来，我们就像离群的羊，不知何日才能回到大羊群里去。
东干人写的诗《给中国》其实更像“思乡童谣”：“虽然中国我没去，也没见过，／可是时常在心里，我可思想。／你的俊美我听了，打爷跟前，／说是那头他生了，百年之前，／好像绿岭摆着呢，高山树林，／冰山明明闪着呢，景景照红。／长江黄河流着呢，打西往东，／一切活物饮着呢，河里水清。／水清滩里落着呢，老坝跟前，／在水里头浮着呢，巧声叫唤。／跟前莲花开着呢，开的喜色，／麻雀花上落着呢，不想要飞，／历史书上也听过，中国很早，／可是最后可开了，鲜花味道，／就像春天撒开了，花的气色，／一切民族闻见了，她的香味。”
阿尔斯马1996年回过故乡陕西，他从柜子里小心地捧出一个玻璃小碗，里边盛着黄土。他说：这是俺故乡泾阳的土啊！
这个村子有9000口人。我们去参观清真寺，56岁的阿訇王阿利说自己是陕西凤翔王家，“我是来这里的第七代人了。”看村民做饭的灶台、厨房顶上摆南瓜的习惯，都和中原农村一模一样。
告别时，我们请阿尔斯马的父亲回家看看。老人揉揉干涩的眼睛，笑笑说，“好，回家看老舅。”万通集团老总冯伦是陕西人，他说，这是陕西老土话，妈妈家称“外家”，舅舅便是总代表。
“陕甘来的回族人”——东干族人现在已有10万人口，为吉尔吉斯斯坦第四大少数民族。请来陪我们坐在炕中间的一位东干老人，82岁，参加过苏联卫国战争，胸前挂满勋章。在卫国战争中，东干人王阿洪英勇献身，被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英雄”的称号，并授予列宁勋章。
东甘族人有两个家。
我回望着东干村，默默祝愿祖国更加强盛，到吉尔吉斯斯坦的华资企业更多些，用更坚实的后盾，宽慰东干人120多年来的漂泊和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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