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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棉花

  二十多年前,我的母亲是植棉组的组长,一个人管理着两亩棉花。

  一株棉花从育苗、栽种、坐蕾到开花、挂桃、结果,要经过一年的时光。其间,有两次绽放,起初是五彩缤纷,最后是暖暖的饱满,很像母亲的怀抱。

  育苗的畦子一般开在田边地头,上面用细沙铺了,薄膜盖了。到了谷雨,棉花一觉醒来,伸一伸懒腰,站起来,就是一株翠绿的“小树”了。在所有农作物里,棉花最有树的气势了,一身的浓绿,坚实的秸秆,纷繁的枝叶,累累的棉桃。

  谷雨过后,棉花要走向广阔的田地了。调好沟,扬了底粪,母亲捧了营养钵,把棉花移栽到地里。棉花前后间隔30cm,左右相距70cm,各长各的,谁也不碍谁的事。一阵微风拂过,棉花就要拍打一下叶子上的尘土,露出一身干净的绿罗裙。

  棉花进入了青春期,摇曳生姿,蜂飞蝶舞,蚜虫妒颜色,也赶来搬弄是非,中伤美丽。农药是少不了的,每隔四五天就要喷洒一次,母亲更加忙碌了,每天背着喷雾器,手持喷头,深入棉花们中间,说着一些贴心的话语。喷药的时候,母亲是绝不让我进棉田的。我不知道母亲和棉花说了些什么,即使二十年以后,我站在讲台上,用教鞭敲打着某些汉字,我也只能这样说,记住并理解它们的含义,这些汉字就会开口说话。在母亲眼里,大片的棉花就是一群美丽的姑娘。棉花常常异想天开,犯一些美丽的错误,比如分出一些小杈杈,和风嬉戏着。母亲赶紧制止,像给孩子剪指甲一样,轻轻掐掉嫩嫩的棉花杈。几个来回,母亲累得腰酸背疼。棉花长高了,要一门心思结桃,母亲就给它们一个个盘头,棉花要做新娘了,这是一种仪式,在乡间,习惯的叫法是“打尖”、“打头”。

  棉花成熟的目光来自秋天。立秋过后,棉桃绽开了,是大朵大朵白色的火焰。开始是一朵两朵,掩在叶子里,怕羞。几朵白云从棉田的上空飘过,棉花似乎受了鼓舞,悄悄地呈现星星的白,风耐不住性子,过来推一把,棉花就绽开了丰满的脸,如凝霜雪。从春到秋,一种作物,能两次达到美丽的顶点,它是伟大的。上午十点钟,站在地头的母亲,抓一朵棉花一咬,听到“嘎嘣”一声响,母亲把包袱系在腰间,下地了。收获棉花,和抢收小麦一样,打的是一场时间战。一到这时候,母亲忙得中午也不回家。都是我给母亲送饭。我站在田边,喊母亲,她听不见,我远远地望去,母亲的背影,晃动在大片大片的云彩里。她只看见了棉花。

  我的母亲性子绵软,干活有耐心,她管理的棉花亩产皮棉200多斤,成了乡里有名的植棉能手。有一天,县委办公室主任在事务繁忙之余穿过飞扬的尘土下乡视察,来到了母亲的棉田,他热情地向母亲伸出了右手。我的母亲,我的出了家门就泡在棉田的母亲,却从包袱里抓了一把棉花,塞到了人家的手里。后来,母亲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临去开会的时候,父亲反复地叮嘱:你看人家上哪你上哪,人家选谁你选谁,棉田,我先替你管两天。

  我的童年,是和棉花一起度过的。我的一生,也将在棉花的温软里度过。现在,我的母亲,永远地生活在了大片大片的白云之上。我和棉花的关系,也因母亲的远去而日益密切。

  我和世界之间,隔着一朵棉花,我通过一朵棉花,去爱着这个世界,体味着世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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