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一位14岁的少年被发现携带有乙肝病毒，疼爱儿子的母亲带着儿子来到陕西汉中一家大医院进行治疗。但是，七年过去，14岁的少年长成了20出头的青年，而病情则严重恶化。孩子的母亲一直在投诉，她认为就是因为这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在违规使用假药才导致了儿子今天的状况，那么事情果真如此吗？一家正规医院的医生到底为何这样？《1/7》记者展开调查。
杨春林：我心里也难受，特别就是我毁了他，我要不把他带到那家医院去看病，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这位在记者的镜头面前泣不成声的母亲，名叫杨春林，今年45岁，是陕西省勉县的下岗工人。让她悲痛欲绝的是，她的独生儿子陈路肝病严重恶化，而这个孩子刚刚20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陈路：我认为纯属是中心医院把我害的，这是一个彻底失败的治疗。
母子俩说，陈路的病原本没有这般严重，但是在当地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汉中市中心医院持续治疗后，反而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2006年2月，陈路在家里突然晕倒，同为三甲医院的渭南中心医院将其诊断为存在药物中毒可能，同时还诊断陈路肝部出现纤维化。如果病情继续恶化，将有可能发展为肝硬化。
陈路：我现在也了解有关这方面的一些知识，我当时其实就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我现在是就是因为在中心医院治疗以后，我变成一个就是病人。
让杨春林和陈路母子怀疑自己被错误治疗的，是2000年至2001年间在汉中市中心医院持续注射一种药品，名字叫做贝尔芬干扰素。自从儿子病情恶化以后，母亲杨春林到处咨询肝病专家，包括中山医院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西医结合肝病专业委员会委员沈锡中，沈锡中医生在详细研究了陈路的病历以后，得出了这样一个判断：
沈锡中：
当时我记得2000年的时候使用干扰素，我们国内也有一个推荐的标准的，推荐的标准是，第一个是青年男性，第二个是病程小于三年，第三个是转氨酶大于正常的两倍以上，那么对陈路小朋友来说，这几个治疗的标准，他基本上一个都不符合。
据杨春林介绍，2000年2月，14岁的陈路在勉县医院体检时被检查出携带乙肝病毒，医生检查出来是俗称的大三阳，但是肝功能正常。陈路要求妈妈再带自己去大一点的医院看一看。
杨春林：那个孩子，就是乙肝病毒携带这个我知道，就是老听我们那边医生说是携带，老听说不治不治，但是就是看见电视广告说什么，大三阳什么要治。
2000年4月5号，爱子心切的杨春林带着儿子从勉县老家来到了汉中市，她选择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医院——汉中市中心医院，为儿子看病。
杨春林：就想的是，在我们这个地区，汉中这个地区是最大的一家医院。就想既然最大的医院，那专家嘛！专家肯定没有错。
汉中市中心医院是汉中市规模最大的医院，是一家通过卫生部评审的国家三级甲等医院。他们母子俩找到的专家是医院感染科主任郭荣柱。杨春林介绍说，事实上，自己的孩子从5岁开始一直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以前在一般医院体检时，都说不用治疗。但是，这次让杨春林喜出望外的是，郭荣柱主任十分肯定地表示，孩子的病可以治疗，于是4月5日当天，陈路就被安排住院治疗，当时的入院诊断为病毒性肝炎（乙型）慢性轻度。
杨春林：当时那个郭（荣柱）主任说是国家有最好的药，就是在世界上都是最好的药，干扰素，他能治愈，给我们小孩治好。
记者：什么叫治愈，他跟您说了吗？
杨春林：就是转阴。
记者：什么转阴？
杨春林：就是病毒表面抗原转阴。
在这份由医院提供的病历卷宗中，长期医嘱单上显示，陈路入院后的第6天，也就是从2000年4月11日起，就每天开始注射300万单位剂量的一种名叫贝尔芬干扰素，这种被郭荣柱称为世界上最好的药，带给了杨春林无限的希望，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儿子出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症状。
杨春林：就是感觉孩子没治疗的时候好好的，没有任何症状，怎么越治这孩子怎么咳嗽多，没精神，神经有一些错乱。
在经过了17天的治疗后，2000年4月21日，汉中市中心医院认为病情好转，安排陈路出院。但是当时的感染科主任郭荣柱要求杨春林，孩子出院后，这种干扰素的注射不能停，还要持续注射一年左右。
杨春林：郭主任说是阻断肝硬化。说是能治好。
至今她还清楚的记得，在儿子临出院之前，也就是2000年4月12号上午，郭荣柱主任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杨春林：我进了办公室之后，他就要把门关上，关上就是给我药，他坐在办公室就给我小声说，这个药是买不到的，就在药材公司也买不到，他就说这个药，我不可能买得到，只有药商是找他们的。
杨春林说，郭荣柱主任当时拿给自己的药，就是贝尔芬干扰素。对于一位科主任能这么关心自己的孩子，杨春林心存感激。
杨春林：他就拉开他的抽屉，把那两盒药拿出来，报纸包着我就要打开看，但是一盒是已经开过封的，一盒是包好的，然后他就坐下了，坐下我说把那个开的那一盒我就拿了两支，我说郭主任，我明天给你钱，你等13号打了，孩子适应了我给你钱，他说没事。
出院后，杨春林就和儿子回到了勉县老家，当时杨春林每月只有248元的下岗生活费，而注射一次300万单位剂量的贝尔芬干扰素就要80元，为了儿子的健康，杨春林开始动用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为了保证儿子能够及时注射贝尔芬干扰素，杨春林就经常往返于勉县和汉中之间，每次她最少也要买回一千元左右的药给儿子。
杨春林：太贵了，住不起了，就给孩子治病，这还下岗，又下岗又给孩子治病。
一年以后，也就是2001年4月，按照郭荣柱主任的要求，陈路停止了注射干扰素，而到这时候，杨春林已经从郭荣柱主任手里买了价值两万多元的干扰素，但是她却发现，孩子的病情却反而越来越严重。杨春林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药品质量出了问题呢？
杨春林：我当时出于一种好奇的心理，有一种盒子就是颜色不怎么白，还有一个才半年都黄黄的了，我觉得就不对。
2001年6月，杨春林将其中一盒发黄的药品包装盒寄回了海南新大洲一洋药业有限公司，很快杨春林就收到了这家药品生产企业的答复。
杨春林：厂家说，不是他们的药，是冒牌的药。
收到海南这家药业公司的回复函后，杨春林大吃一惊，她马上赶到汉中市中心医院，找到了一直给自己药的郭荣柱主任，她要搞明白这个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杨春林：（郭荣柱主任）他说不可能有人造假干扰素，人家没有许可证而已，其实还是厂子里的技术人员出去做的，就是没有这个商标而已。
郭荣柱的话让杨春林坠到云里雾里，她马上到医院进行反映，但是院方的回答，出乎杨春林的意料。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据我们调查当时住院的时候，用这个干扰素这种型号的我们医院没有。
汉中市中心医院表示，陈路于2000年4月期间的确曾在该院住院治疗，但是在住院期间使用过的注射用贝尔芬干扰素，根本就不是从医院开出的，因为据医院调查，2000年4月期间，医院根本就没有该干扰素的库存。
汉中市中心医院医务科副科长薛西宁：我们开了专家讨论会以后，我们把我们的情况跟她回答了，因为她反复来找，我们也跟她沟通过，我说我们医院医疗，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用在陈路身上的贝尔芬干扰素又来自何处呢？
医院说，2000年4月期间医院没有该干扰素库存，但是，在这份由医院提供的病历卷宗中，长期医嘱单上显示，陈路入院后的第6天，也就是从2000年4月11日起，确实是每天注射300万单位剂量的贝尔芬干扰素，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医院解释，当时患者用药很可能是自己从外面购买的。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从外来的药，按照医院规定不应该给药，这一点来说，以病人家庭困难可以同情，但是你这个同情不能说是违反医院的规章制度。
记者：就是咱们医院规定，医院外部的这个药是不可以在本院使用。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不可以使用，你如果从外面的药，拿进来以后，你这个质量不能保证，如果是一个假药怎么办，如果是假药用上了以后，病人发生意外，那医院要用你同样要承担责任。
记者：那你们当时医院，外部的药还是用了。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所以我们说他主任，在这一点上是极其错误的。
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为了求证，1月26日下午，记者向院方提出采访郭荣柱主任，汉中市中心医院也答应安排郭荣柱主任接受采访。没有想到的是，到医院办公室后，一位姓叶的先生，却突然宣布采访取消。
叶洲钧：如果你们有其他的问题，可以在这里坐一下，但是医院不接受采访，他们也不能接受采访，因为你们没有采访的权利。
到底是杨春林自己到外面买了药提供给郭荣柱，还是郭荣柱提供了这种贝尔芬干扰素，医院拒绝了记者的采访，杨春林则给记者送来了两个优盘存储器，说里面是自己和郭荣柱的对话录音。
（录音）汉中市中心医院感染科主任郭荣柱：你到我这里来买药，我承认，那么你要和医院去说啊，你要和医院领导说啊，你不能只是在我这里承认，这有什么用啊，我不承认。
在录音中，这位郭主任表示医生介绍卖药现象实际相当普遍。
（录音）汉中市中心医院感染科主任郭荣柱：我们都是知道这是正规厂家，我们才做介绍，正规厂家的批号，你们都看到了吗？药品上面都是有的啊，有的药品商来了以后，叫你给他用药，进医院，你不用他的药，他就恨你。
杨春林告诉记者，她手里还有两份证据提交给医院。记者看到，这是两份证明，写下这两份证明的人分别是医药代表陈竹青和当时的医院护工郜湘，两人都证实当时郭荣柱确实卖过干扰素给杨春林。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她提出这个护工，我们调查这个护工的证据，（杨春林）她是通过一些给人家送东西，给人家买衣服，通过这种手段去弄来的。
同时医院也向记者出示了护工郜湘提供的另一份证据，在这份证明中，护工郜湘全篇推翻了自己先前证明亲眼看到郭主任卖药的说法。面对双方截然不同的说法，那么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呢？记者辗转找到了郜湘。
记者：这是你写的吗？
杨春林：他们是不是找过你了医院？医院找过你吗？
郜湘：找我不找我与你们无关。
杨春林：证明要是你写的，你就是看到的，到底有没有看到？
郜湘：我又没有犯什么错误。
杨春林：这个证明是不是你写的，我们就想来问一下。
郜湘：走吧走吧。
面对记者，郜湘十分的抵触。那么另一位重要证人，医药代表陈竹青呢？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她提供这个医药代表，我们去查找不到这个人，包括我们跟他厂里面联系了，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厂里现在说是没有。
但是就是这位郭松年书记说的并不存在的人，1月27号上午，记者就找到了她。据记者了解，1999年到2003年期间，陈竹青正是贝尔芬干扰素在汉中地区的医药代表。
杨春林：上一次你给我开一个证明，麻烦你了，医院没有找你麻烦吧？
陈竹青：没有，没有。
杨春林：我给你写的本身都是事实，你看看你能办，你就去办，我是害怕医院给你找麻烦。
陈竹青：这个事情你最好不要扯上郭主任，因为郭主任这个事情，不符合医院规定，你要是把郭主任扯进去，郭主任就麻烦了。
杨春林：那为什么？
陈竹青：医院里面是不可以私自卖药给你们，你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
陈竹青：那他就是卖给我了嘛。
陈竹青：他卖给你，这个做法是不合理的。
但是当杨春林介绍说记者在场时，陈竹青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陈竹青竟然表示，先前自己做的证明是伪造的，而自己根本不会作证。
陈竹青：你要是把人家郭主任扯进来你就不应该。人家郭主任当时也是帮助你，你再把记者叫来，你要是把郭主任扯进来，是把郭主任置于死地，你还让人家工作吗？
始终不肯露面的郭荣柱，确凿无疑的用药事实，矢口否认的医院，前后矛盾的证人，我们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在操纵着这一切。但是记者了解到，假药风波中的中心人物郭荣柱确实没受到任何影响，他依然还在这家医院工作，依然还在原来的科主任的位置上。
汉中市中心医院纪委书记郭松年：目前情况来看，没有说是有证据证明说是郭荣柱卖药了。没有说任何环节，任何证据证明，现在郭荣柱他给医院提出来是杨春林诬告他。
陈路：也许就为几千块钱。这几千块钱是什么？就是药品回扣，他让我们用干扰素。他也许就从我们身上挣到几千，但是他给我们带来的后果，无法用金钱弥补。
事实上，随着对事实的了解，杨春林也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儿子该不该接受干扰素治疗，但是汉中市中心医院始终认为，医疗方案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是在这份由医院提供的病历资料中，记者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医院当初在为患者陈路做入院手续前，竟然没有做肝功能检查，甚至连一般性常规血检也没有记录。
记者：在当时入院之前，医院有没有做相关的检查。
汉中市中心医院医务科副科长薛西宁：入院之前我不清楚，入院以后有结果，病例上的粘附的有检查结果。
记者：就是说入院之前是没有检查的，是吗？
汉中市中心医院医务科副科长薛西宁：我不清楚，因为毕竟他们有那个医生治疗的程序。
在这份医院出具的调查报告中，记者找到了医院认为当时诊断的依据——近日在勉县医院查肝功异常。杨春林向我们出示了这张检验报告单：内容显示只有一项名为ALP的指标异常为225，超过正常值两倍多。那么，这个指标是否就意味着患者陈路需要接受干扰素治疗呢？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主任医师沈锡中：ALP是碱性磷酸酶，就是说骨骼发育的时候可能升高的。那么他当时是14岁，正好是在生长发育的时候，这个可能和肝功能异常关系不大。
沈锡中说，判断肝功能是否异常的主要指标，应该是转氨酶ALT而不是碱性磷酸酶ALP。沈锡中还说，如果医院的治疗方案真的是据此制定的，那恐怕是在一个关键的问题上违反了基本医学常识。目前，当地卫生局和陕西省卫生厅已经介入此事，要求医院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困顿中的杨春林在汉中奔走，希望等待水落石出的一天。
杨春林：生活我在这里每个月只留100块钱，给家里还要留一点，孩子也要留一点，我每天在这儿就吃两顿饭就行了。
目前为了讨个说法，杨春林把儿子托付给老家年迈的母亲，独自在汉中租了一间只有6平米的小屋，在这里，除了一张睡觉用的板床外，再找不到其他象样一点的家具。但是对于杨春林来说，已经是自己能找到的距离中心医院最近，租金也最便宜的房子了，和丈夫离婚以后，抚养儿子的重担就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杨春林：不会放弃，除非山穷水尽。我不相信，山穷水尽这一天。
选稿:王秉杰 来源:smg-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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