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喷漆作业10人患癌

　　20余户居民的小院，竟有10人被确诊患有癌症，他们中8人先后逝去，幸存的2名患者仍在饱受病痛折磨。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人生悲剧？曾住在该院的湖南省吉首市邮政局退休职工刘德胜认为，院内长达20年的“喷漆”作业是致癌的“罪魁祸首”，为此，他将吉首市农机局诉至法院。

该案历时五年，检察机关两次抗诉，法院四次审理，仍了犹未了。2月1日，湖南省高级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

　　湘西某机关小院：居民谈之色变

　　湘西一个机关小院成了居民谈之色变的地方。

　　1981年，湖南省吉首市农机局搬到这个院子，先后建起南北两栋宿舍楼。从1982年起，农机局开始在院内对全市农用机动车进行年检、维修、喷漆等作业。此后，只有20多户的北栋居民楼，先后有10人患上癌症，目前已有8人死亡，吉首市邮政局退休干部刘德胜是最后一名死亡的癌症患者。

　　“死去的人中，职务最高的是一位在职副局长，他的妻子也因同样的病症去世。”1月31日，刘德胜的妻子郑宏珠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一家有两人患癌症的，还有原农机局干部高从远家。“高从远的妻子患肝癌于2001年1月2日去世，3年后，11岁的孙女被查出长了脑瘤。”

　　从医学角度讲，癌症的正常发病率仅在十万分之几，面对20户居民中10人患癌，郑宏珠认为，农机局在小院中喷漆作业是罪魁祸首。

　　“院子里第一个死于癌症的人叫冯佩臣。1996年后，随着在院内进行喷漆年检的拖拉机数量大幅度增加，得癌症的居民也急剧增多。”郑宏珠说，患癌的10人中，有两人在1997年底前确诊，另外8人均是在此之后陆续发现的。

　　“除了响彻院内的各种噪音外，给拖拉机喷漆时，喷出的团团漆雾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最多时，四五支喷枪不停地作业，喷出的油漆形成雾状，飘浮在院内，气味浓烈。晚上下班回到家，用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擦，就是一层油漆。”郑宏珠向记者介绍。

　　从投诉到起诉：维权之路很艰难

　　据郑宏珠介绍，患癌的10人中，只有刘德胜采取了积极的行动。

　　他回忆说，1997年，无法忍受农机车噪声和喷漆恶臭的刘德胜(此时他还没被查出患有癌症)，便开始了行政投诉，要求有关部门责令农机局将农机检测、喷漆等作业搬出院子。

　　1998年7月，吉首市环保局向吉首市农机局下达了《限期治理通知书》，认定吉首市农机局在生活区、办公区施行有毒、有害作业(喷漆)，限期在7月21日以前将作业搬迁。然而，郑宏珠说，农机局的治理措施一直停留在口头上。

　　2001年8月28日，吉首市环保局再次下达《环境违法行为改正通知书》，认定农机局“在单位宿舍院内进行喷漆活动，产生含苯有毒气体，对周围居民造成影响”，责令农机局“喷漆过程在室内进行，尽量减少恶臭气体溢出；尽快重新选址，使喷漆活动不在院内进行”。可惜，这份通知依旧没有产生实质效果。

　　“直到2003年，农机局整车喷漆才不在院内进行，但仍然在院内年检喷字。”郑宏珠介绍，“2005年7月，他们又搬了回来，现在还在院内喷漆”。

　　在投诉过程中的2000年10月，刘德胜被确诊患有恶性淋巴癌。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患上癌症？刘德胜一边治疗，一边向医生请教，最后得知，油漆中含有有害化学物质“苯”——被世界卫生组织确定为强烈致癌物。

　　面对自己患病的事实和原因，以及五年无果的行政投诉，2002年7月，刘德胜向吉首市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请求法院判令吉首市农机局停止侵害，排除妨碍，并赔偿损失。

　　一审、二审：举证责任成焦点

　　2002年9月，吉首市法院一审判决认为，吉首市农机局在生活区院内坪场进行农用机动车培训、维修、年检及喷漆作业，客观上对刘德胜及附近居民的生活环境造成了一定的污染损害，农机局应立即停止在市农机局院内的上述作业。法院同时认为，虽然喷漆气体中含有害物质“苯”，但由于致癌的原因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故对刘德胜要求赔偿医疗费以及精神损失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刘德胜不服，上诉至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2002年12月，法院作出终审判决，认定农机局1982年以来在其坪场内喷漆，使有害物质“苯”混浊于空气中，对刘德胜等住户及周围环境客观上造成了一定影响，农机局应立即停止喷漆等作业。但法院同时认为，认定刘德胜患淋巴癌是因喷漆造成的，缺乏扎实证据证实。二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二审判决使刘德胜的信心深受打击，但检察机关的介入又给他的抗争注入了新的活力。2003年，刘德胜向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检察院申诉。

　　湖南省检察院审查后认为，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属特殊侵权行为，适用无过错责任。《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四条第一款第三项规定，“因环境污染引起的损害赔偿诉讼，由加害人就法律规定的免责事由及其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根据该规定，受害人只需证明加害人进行了污染环境的行为，受害人遭受了损害结果。加害人则应就污染环境行为与受害人的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承担举证责任。

　　湖南省检察院同时认为，刘德胜有举证证明农机局有污染环境的行为和他被诊断为患有淋巴癌的损害事实。根据举证责任分配原则，农机局有证明污染环境的行为与刘德胜患癌症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的举证责任。农机局没有举出该证据，应当承担败诉的责任。

　　2003年12月，湖南省检察院向湖南省高级法院提出抗诉，湖南省高级法院指令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再审。

　　2004年8月17日，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再审宣判，让刘德胜意想不到的是，再审判决连原一审、二审判决认定的污染事实也不承认了。判决认为：吉首市环保局发出了两个通知书不能作为认定污染事实的证据，刘德胜没有提出环境污染的事实，即使有损害结果的出现，也不能适用举证倒置的举证责任分配原则。

　　高检院抗诉：为普通公民讨公道

　　2004年，刘德胜身体更加虚弱，但他没有气馁，再次向检察机关申诉。

　　最高人民检察院审查该案后认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级法院的再审判决在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方面均存在错误，并于2006年1月11日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诉。

　　与此同时，刘德胜的遭遇引起了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帮助中心的关注。我国著名环境法专家、帮助中心主任王灿发教授决定亲赴湖南，为刘德胜免费提供法律援助。

　　但遗憾的是，今年2月1日，当该案第四次开庭时，刘德胜已经去世了。

　　庭审时，湖南省检察院两位检察官受最高人民检察院指派到庭宣读了抗诉书，并全程监督了庭审过程。湖南省检察院民行处助理检察员王宇清认为：环境污染侵权只要具备了违法行为、损害事实和因果关系的三个要件，就构成侵权责任。刘德胜提出了污染事实及污染事实导致的损害，依举证责任倒置原则，应由农机局证明其喷漆行为与刘患淋巴癌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如农机局不能证明，将承担举证不能的责任，对刘德胜的损害结果承担责任。

　　“这样一个并不十分复杂和重大的案件，能够经过四次审理，检察机关两次抗诉，说明它并不纯粹是一个当事人之间的损害赔偿问题，而是公民环境权益维护与地方保护、严格依法办事与曲解法律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中，我们希望看到公民的环境权益得到维护，法律规定得到不折不扣地执行。”2月1日庭审时，刘德胜的代理人王灿发在最后陈述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他同时对检察机关作出的努力表示由衷赞赏：“感谢检察机关出于维护社会弱势群体合法权益的高度责任心、捍卫公平正义以及法律权威的使命感、保护环境造福人类的公益精神，对该案提出抗诉。”

　　检察机关应多关注生存环境

　　刘德胜诉湖南省吉首市农机局喷漆污染案，事实比较清楚，法律关系也比较简单，检察机关提出抗诉确有道理。刘德胜从1997年开始投诉，到今年2月1日案件再审开庭，20年艰辛维权的背后，折射出很多问题，引人深思。

　　其一：执法不作为之责该有人承担。

　　刘德胜打官司为什么这么难？就是因为他在和政府有关部门——农机局对簿公堂，而且也正因为农机局是政府部门，导致环保执法成为花架子。1998年7月，吉首市环保局向吉首市农机局下达了《限期治理通知书》。2001年8月28日，吉首市环保局再次下达《环境违法行为改正通知书》，但由于环保局仅是下达通知书，并没有动真格的，没有予以实质的处罚，结果农机局依然故我，所谓的整改措施一直停留在口头上，污染仍旧继续，侵害仍旧继续，并最终导致10人患癌的严重后果。

　　农机局对整改通知书视而不见，充分暴露了其对百姓利益的漠视，对执法的藐视。其应对所造成的环境污染承担责任。

　　环保局本应代表所有环境污染受害者的利益，严格执法，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然而其只是“点到为止”，并未真正采取措施，制止农机局对环境的非法侵害，已涉嫌渎职，刘德胜在起诉农机局的同时，完全可以另行状告环保局行政不作为。

　　其二，公益诉讼制度应尽早建立。

　　刘德胜诉农机局喷漆污染案，虽然是以他个人名义起诉的，但并不能遮盖该案的公益性质。因为刘德胜的诉求是农机局“停止侵害”，受益的将是大多数人。

　　然而，由于我国没有建立公益诉讼制度，公民个人无法提起公益诉讼。所以当人们发现公共利益受到侵害、公众权益未受到保护时，个人很难提起诉讼，只能转而寻求其他途径的司法救济，结果诉讼难度加大，诉讼成本加大，所有的诉讼压力和诉讼成本都由一个人承担。而如果建立公益诉讼制度——只要行为人的违法行为侵害了国家利益、社会公共利益或不特定的他人利益，特定的国家机关、相关的团体和个人，都有权向法院起诉追究相对人的法律责任，刘德胜维权之旅可能不会如此艰难。

　　从本案来看，在一审、二审和再审过程中，也显示了法官过于依赖技术规范的致命弱点。司法为民如何体现，也值得深思。

　　其三，环境污染之痛为何不能及早避免。

　　刘德胜是令人尊敬的，20年来，为了维权，他屡败屡战，至死不屈。法治的进程、社会的进步，需要这些普通百姓的推动。一个普通百姓坚韧不拔的努力，可以警醒整个社会关注某项制度的缺失，并最终促使制度的缺陷得到纠正。

　　令人遗憾的是，刘德胜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本可避免的环境污染案却酿出了如此恶果，令人痛心。试想，如果刘德胜刚开始投诉之时，就能引起有关部门高度重视，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惨痛。农机局喷漆污染案令人警醒，它提示我们，对环境污染无动于衷，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

　　尚可欣慰的是我们还有刘德胜这样的环保“卫士”，还有我们的检察机关，全力维护法律的公平正义。我们希望，检察机关能更多地关注此类案件，为刘德胜们、为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讨到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