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少语，年年寿筵不开口

　　廖碧奚谷小传

　　生于1918年，卒于2007年1月30日。不过，在他的户口上，他出生于1908年，据说是为了能早日独立行医。大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廖为德，碧奚谷是他的字。

　　他解放前开诊所，1958年公私合营时，并入“文安环保院”，组建人民医院；40多岁就被省里评为名老中医；1985年从思明区医院退休，仍坚持坐诊。

　　他的医案由儿子整理成两本书，《廖碧奚谷医疗经验》和《廖碧奚谷妇科临证》。后人评价：“临证娴熟，辨析入微，审证用方，每多奇效，于内、妇、儿诸科均见独特治验。”

　　病人哭倒在他灵柩前

　　“推荐一个老中医，廖碧奚谷。”网友的帖子至今仍挂在论坛上。网友向一个感冒的孕妇推荐廖碧奚谷，同时描述了这个老中医治疗感冒的神奇效果。

　　但是，人们再也找不到廖碧奚谷了。1月30日晚，感冒引发的肺炎带走这个90岁的老中医。

　　2月初，一个打工妹到诊所找廖老先生。“他过世了。”廖老的儿子告诉她。“那你可以帮我看病吗？”问完，她泪流满面。

　　300多人参加了廖老先生的葬礼，许多是患者和他们的家人。一个60多岁的妇人颤巍巍走过，看到灵柩，跪倒痛哭。她一边抗拒着别人的搀扶，一边说“恩人”。她年轻时产后发烧病危，是廖碧奚谷药到病除，她一直觉得，廖老先生就像父亲。

　　“没必要哭。”葬礼的主持人郭腾辉对记者说，廖老先生90岁了，走得“合理合法”。他说出这个奇怪的词，右手挥起，老花镜后的眼睛瞬间变红、湿润。他也是一个老人，70多岁，向陌生人讲起另一个老人的生死。能讲的不多，在许多人的口中，温柔敦厚这四个字，足以概括廖老先生的一生。他诊断世人许多秘密，但很少说话，尤其少话家常。他最擅长妇科，每天都有许多私密的对话。他的寡言少语，可能和这有关。

　　许多时候，病人说了许多，他点头听，说：“会好，会好。”这是他最常说的，是安慰，也是治疗，让人心境平和。

　　在他坐诊思明医院的四十多年中，每天，病人排队等他上班。最高峰的时候，几个小孩活蹦乱跳，想出替人排队的营生，每次能挣几分钱。他每天要看上百个病人，最多时200多人。没有人见过他着急过，一个一个看，从容不迫。病人也不着急，他们等的是声名远播的中医。

　　没有人统计廖老先生看过多少病人。“至少有150万人次吧。”他的大儿子廖雅彬估算。廖老先生是罕见的“从不拒绝病人”的医生。下班全家围坐吃饭，常有病人敲门，“父亲放下碗筷，放下酒杯，就在饭桌旁替人看病。”廖雅彬说。走在路上，有人问医，廖老先生就替他看；他去爬山，替人看病，在小区也看病，不收诊金。

　　1月23日，感冒折磨廖碧奚谷，他让保姆搀扶着下楼，鼻涕长流，胡乱塞些卫生纸，他继续接诊。他开的处方，以笔迹工整著称，漂亮的毛笔字，最后一律向一旁倾斜。有病人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他18岁独立行医，到他逝世，超过70年。

　　廖碧奚谷是遗腹子，父亲死于菲律宾，廖碧奚谷6岁的时候，他母亲挑着担子，一边装着廖碧奚谷，一边装着另一个孩子，从安溪走到厦门，投奔吴瑞甫。这是后人对廖母的惟一记忆。

　　吴瑞甫是廖碧奚谷的姐夫，是近代中医的大师，他的弟子在中国南方以及东南亚都堪称名医。他收留了廖碧奚谷，亲自传授医术。廖碧奚谷的逝世，意味着吴瑞甫的第一代弟子从此绝迹。

　　世上脾气最好的男人

　　孩子们早早作出判断，母亲比父亲厉害。所谓的吵架，从来都是母亲一人独自发言，父亲什么都不说。

　　廖老先生一辈子谦和谨慎，内敛低调，“可能源于从小寄人篱下的经历。”大儿子廖雅彬说。早年，中医式微，迫于生计，廖碧奚谷开过餐馆和面包店，统统迅速关门。因为朋友光顾，他都请客。“父亲不懂得争取，即使是他应得的。”廖雅彬说。

　　廖雅彬也已经60多岁。他说，小时候，弟弟廖雅伟在院子里打水，桶掉进井里，“我逼他下井去捞，他不肯，我就用绳子缠绕他的身子，把他放下井。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即使那样，他也没骂我。”

　　他从不打骂孩子，“他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男人。”廖老先生的小儿媳说。

　　廖老先生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在家里，他们叫母亲“先生娘”，叫父亲“廖老先生”。孩子们早早作出判断，母亲比父亲厉害。所谓的吵架，从来都是母亲一人独自发言，父亲什么都不说。

　　廖雅彬说：“估计是因为母亲家财大气粗吧。”说完，廖雅彬忍不住笑了。

　　廖碧奚谷的婚姻是包办的，妻子是厦门一位参行商人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带着不少黄金。廖碧奚谷娶她，算是门当户对。他的姐夫吴瑞甫在厦门德高望重，几乎所有名流都是他的病人，每次出诊12块大洋，还得派专车接送。

　　廖碧奚谷夫妻感情不错，他们的性格一缓一急，正好互补。妻子在十年前去世。晚年，她的腿脚不好，日用品都是廖老先生买的，有时候忘了，挨了妻子一顿说，默默无语，回头去补买。廖碧奚谷的妻子，狂热迷恋越剧，狂热追星。家人都能完整哼唱越剧片断，只有廖碧奚谷，他一唱，支离破碎，妻子笑，孩子们也跟着笑。

　　廖碧奚谷退休后，喜欢和孩子们打麻将。每次急急忙忙占据一个位子，生怕没自己的份。“他出牌慢，我们等得不耐烦，叫他快点快点，他就笑一笑。”他的小儿子廖雅伟说。

　　廖雅伟被认为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病人喜欢找他看病，因为他好说话。记者请他把把脉：“也许能看到您父亲的样子。”廖雅伟抱拳推辞，50多岁的人，满脸通红，连说“不敢”，说比父亲差远了。

　　大儿子廖雅彬举了一个例子，说明父亲的性格。文革期间，廖碧奚谷和另一医生被分派到思明农场养猪，四只白白胖胖的猪，百来斤的重量，被养得都只剩三四十斤。估计是得了什么病，找领导反映。领导说，你们两个主任医生，难道还治不好猪的病？他们说，会看人的病，不会看猪的病。苦无计策，最后只好花两元请兽医。

　　古人用“讷”来形容君子，廖碧奚谷也“讷”。当然也有些例外，最近十年，廖碧奚谷每年都热衷办寿筵，最多时请了200多人，每次都要拍录像。其实每次千篇一律，但他乐在其中。当然，寿筵上，他从来都不说话，儿子会替他说。

　　廖碧奚谷只负责喝酒，有人来敬酒，他只会说“谢谢”。他的酒量大，每天两顿要有酒，爱喝国产白兰地。据说，年轻时，他喝了酒偶尔会讲笑话，晚年，喝到兴头上，他会大声说：“健康长寿。”对他来说，这是罕见的大声。览名医生病“忌医”

　　廖碧奚谷和妻子去了上海看病，回来说，根本没去医院，天天逛南京路，见什么吃什么。他养得胖乎乎的，还顺便帮一些人看了病。

　　廖碧奚谷特别能吃咸，可能是他安溪老家的口味。咸菜咸豆干，觉得不过瘾，还用盐水煮一遍。这似乎没有影响他的健康。去年廖碧奚谷抽血体检，非常健康，血脂、肾都很正常。

　　那次抽血，是因为廖老先生皮肤过敏。廖雅伟说，父亲贪吃芒果，吃到过敏。

　　廖老先生的肠子比常人长了30厘米，带来几次灾难。1974年，他大便不通，肚子鼓得巨大。一开始诊断，医生就叫孩子们准备后事，说是晚期肠癌。再检查又排除了，但要到上海复查。廖碧奚谷和妻子去了上海，回来说，根本没去医院，天天逛南京路，见什么吃什么。他养得胖乎乎的，还顺便帮一些人看了病。

　　1990年，老先生再次腹胀。诊断完，医生又说没救了，肠癌。手术一半时，医生冲窗户外面的廖雅彬摇摇手：不是肠癌。这次比较麻烦，前后做了4次手术。

　　“肠癌？讲鬼话，我自己当医生还不清楚。”廖碧奚谷一开始就说。

　　廖老先生一生只给病人开中草药，不开成药。中草药针对的是“个症”，同样的病，每个人体质症状有差别，草药成分相应增减，成药不可能。廖雅伟说，现在他几乎都开成药，病人要求的，嫌煎药太麻烦。

　　廖老先生得感冒，他给自己开了“扑感敏”，那是西药，他也怕麻烦。

　　最后一次感冒，他就是不去医院。“不去！”“为什么？”“不方便！”家人一不留神，他拎起包，弓着背，摇摇晃晃要出诊。他说，要替人看病，看到死。

　　廖雅伟说：“我们给他量血压，他不要，给他把脉，他也不要。”廖雅伟说他能理解父亲，医生最不爱检查自己，“我从来希望最好不要体检”。

　　最后，孩子们请来他“山上的朋友”，把他劝上救护车。“山上的朋友”是同他一起爬山的老人，听起来仙风道骨。在最后的几天，廖老先生鼻子无法呼吸，张大嘴巴。他常常认不出子女们，“山上的朋友”一出现，他就清醒，伸手帮他们把脉，轻轻拍他们的手掌。

　　他一进医院就反复说四个字，“我要回家”。后来肺、心脏、肾纷纷出问题，老人的感冒引起连锁反应。儿子看见，老先生几次整理衣领，“那是大限将至的征兆。”廖雅彬说，中医都知道，“循衣摸床、两手撮空、双脚着地”预示绝症。廖老先生还含糊地说着“我要回家”，含义和之前不一样，意思是想在家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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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派中医

　　经常听说“温补”和“凉补”，廖碧奚谷以敢开“寒药”而著称。这是吴瑞甫一脉的特征。吴瑞甫的最大贡献在于温热病理论。

　　温热病，简单说就是各种发热症状。他的治疗方法突破传统，专门针对东南沿海湿热地区的人。中医五千年，从《黄帝内经》开始，多以中原地区为标准，并不完全适用于厦门等地。吴瑞甫《四时感证讲义》说：“我国四时杂感，无不发热，辨证纷繁，大率随气候以为施治，而方土次之。就诊察论，南北尚且异治，何论其他。”

　　廖雅彬说，现在许多人迷信的各地古老药物，其实适合当地人体质，未必适合厦门人。比如感冒，北方多为风寒感冒，宜用辛温解表，厦门则多为风热感冒，宜用辛凉解表。再如四物汤，北方必用熟地，廖碧奚谷常改为生地，由温改凉。

　　产妇越吃越好，营养过剩，常出现便秘、发热症状。一般医生不敢下凉药，廖碧奚谷敢下苦寒药，泄火。廖碧奚谷生前常说：“在厦门，10个病人9个是有火的。”他说，厦门居于九龙江之尾，水质热，影响厦门人体质。

　　吴瑞甫的传人不少，但廖碧奚谷这一脉并不壮大。廖碧奚谷的两个儿子得他亲传，孙子辈中，没人愿意学医。

　　廖碧奚谷接诊70年，最擅长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