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风格·国格 -搜狐新闻

人格·风格·国格

——《荀慧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舒展

荀慧生从农村穷孩子成为京剧花衫泰斗和一代宗师，从文盲成为开创荀派艺术的大知识分子，这不能不说是举世罕见的一大奇迹。以前观众只知道《红娘》、《荀灌娘》、《大英杰烈》等舞台上荀派的代表作；四大名旦中，没留下艺术纪录片的，仅此一人。看了电视连续剧《荀慧生》之后，对人们心灵，无疑是一次大震动、大惊喜

谈起荀派风格，不能不说老慧其人。叔本华对风格有个定义：“风格是心灵的外观”。布丰说得更简练精彩：“风格即人”。

《荀》剧用了较大篇幅叙述了荀童年被卖、练功长途踩跷　、挨打、旧式戏班饱受凌辱的生活。对于坚强的人来说，苦难折磨是出息成人的最佳财富。除了长相、嗓子天赋条件好之外，上台忘词儿，说明他没受过起码的私塾教育的训练，因此师娘管他叫“迷糊”。他为刻记那次首演教训，为自己取了个名字：“词”。他一辈子只记住了庞老师对他的严格，却忘记了严酷、剥削和师娘的虐待。成为四大名旦之后仍然赴津门谢师并予周济。他终生信仰的格言是：“施恩图报非君子，知恩不报是小人”。他对师弟三秃和从良的小凤的撮合，显示了一阔脸不变的平民知识分子本色。荀对杨小楼爱才如命、力排众议提携他赴沪演出，甚至为荀担当配角，是没齿难忘的；荀对杨的气节、仁义、豪爽和引荐的感恩，可谓五体投地。荀成名以后对收授的徒弟，所表现出的慈父严师的深情，无不是从杨小楼的“恩”字中演变而来。在沪热演四年，上海观众循循哺育着荀，荀也爱上了喜欢“新、美、活、奇”的上海观众，彼此激活了良性互动，成就了他不断创新的灵感之源。

人格只有从人世间各种关系中才能考验锻造出来。

荀的艺术魅力，我以为与他的人格魅力有直接关系。他塑造的性格各异、光彩照人的舞台形象，同他尊重女性、欣赏女性、爱护女性是分不开的。他在那个一旦成名便三妻四妾的社会，对爱情的忠贞、对妻子的珍爱，是难能可贵的。他对主动委身的各色“粉丝”的诱惑，都能巧妙地进行周旋，予以委婉的拒绝。老实说，这股子“定力”，除了唐僧，甭说红角，就是凡人，也很难办到。他塑造的女性绝无“粉”味，即令是李凤姐，也把她演成个娇憨可爱的小女孩儿，即令是苏三、阎婆惜这样的妓女、二奶，也尽力使之“变淫嫖为幽窈”。

他对王瑶卿、杨小楼、尚小云、吴昌硕、欧阳予倩、王钟声、老舍、郑振铎，特别是陈墨香这些师友，不只是礼节礼品上的敬重，更在于从心灵深处“执弟子礼”。杜甫诗云：“转移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　。他不是站在一位大师的肩上的巨人，而是被多位大文人抬爱举起的巨人。一只耳朵听观众，一只耳朵听良师，两只眼睛盯住人物，加之终生葆有的创新意识，这才是他成功传奇的秘密所在。

如果按梨园行的行话“十净九裘”来说，那么在花旦这个行当里，可谓“十旦九荀”。他从小受河北梆子的熏陶，加上天生一副娇嫩甜亮的好嗓子，无论妖媚柔和，还是刚烈高亢的角色要求，他都能应付自如。荀特别善用小颤音、鼻音、半音的发声技巧，根据人物性格需要，腔随情出，活泼别致，可谓神韵俱来。我很赞赏荀的敢于走出程式又不离程式，贴近观众，贴近生活，大胆创新，刻苦琢磨，不断攀登的“戏痴”精神。他有这样的名言：“如果人家看你风光，看你舒服，你也觉得自己很风光、很舒服，那你就要真正地不舒服了”这应了一句戏谚：“人到知羞处，方知艺不高！”

1931年北平的《顺天时报》公布了中国旦角民选结果，四大名旦由此产生。当时长城唱片公司邀请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灌制《四五花洞》唱片。可谓四大旦角合作的精品，《荀慧生》剧再现了这段佳话。荀创造的《红娘》中那一段流水和四平调，几十年来在观众中不胫而走。我在1956年赴新疆石河子兵团采访时，看到罗惠兰演出这段折子戏，官兵们那个欣喜热烈劲儿，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荀善用京音京白的语气词和卷舌音，柔美圆润，洒脱自然。他更懂得运用身体语言：侧脖儿，垂头，晃身子，咬嘴唇。从生活中琢磨少女少妇的眼神儿：时而惺忪时而炯炯；加之幼功扎实，不论扑跌开打轻歌曼舞，均能给人以浪漫凝练的美感。像红楼戏中的前三尤、后二尤，把花旦青衣中的念、唱、做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戏路宽广，青衣、花旦、刀马旦、玩笑旦、刺杀旦无所不长，悲剧喜剧武打无所不能。荀扮演的《丹青引》中女画家杨云友在慢板中当场作画，这在中国京剧舞台演出史上可谓前无古人，后乏来者。仅红楼人物，除二尤三尤外，还有平儿、晴雯、元春、香菱等七位之多。他受曹雪芹影响之深，可见一斑。

他在舞台上塑造的各种真情、善良、顽皮、娇美、刚烈、凄惨……的栩栩如生的女性，为中国舞台艺术史画廊增添了众多永不磨灭的光彩。这些活生生的女性形象，是荀慧生的妇女观的具体化，这不正是叔本华所说“心灵的外观”么？他教授的弟子，以女性为多。梨园有谚云：“宁送叫一亩地，不教一出戏”；“宁失千金，不失一春绝技　”。但荀先生教授出的徒弟，不只是本剧结尾字幕上的那三位。早期有李玉茹、童芷苓、吴素秋、赵燕侠、荀令香、毛世来，稍后则有孙毓敏、刘长瑜以李铁梅享誉全国　、宋长荣、荀令莱、陆正梅、陆正红、李蔷华、赵慧英、李妙春、岳惠玲、张正芳、尚明珠、沈健瑾等。只有拿出大量新剧目和培养大批新人才，才能证明大师的真正价值。孙毓敏学《荀灌娘》时，荀先生为她充当马童；八十年代后，孙又继老师之后，担任戏曲学校的校长。

荀先生有句人生格言：“本人向来不跟官府来往。”当年，军阀、日伪、官匪勾结的黑帮和蒋政权，用腐败、独裁、收买、打杀和捧杀的实践教育了他：跟这帮东西一旦沾边儿，你就会坠入陷阱，被拉下地狱。对不讲法理和人性的政府，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老舍先生教他的一个字：“避”鲁迅从来不赞成赤膊上阵。名士樊樊山赠荀对联云：“用百倍功，身成名立；退一步想，心平气和。”但如果把荀逼急了，也会鱼死网破挤出另一个字：“拼”！他拒绝伪满政府重金邀请；他多次为民义演；特别是到炮火连天的芦沟桥慰问抗日将士，真实表现了荀先生爱国的凛然浩气。荀先生为我们留下了一座关于如何做人、做演员和做中国人，如何运用人生和艺术辩证法的伟大丰碑。

至于《荀慧生》剧编导对节奏的驾驭，我觉得表现童年少年这七年，失之冗长；辉煌期好看；解放后专心教学悉心著述，特别是66岁至68岁晚年这段岁月，未免失之急促和厥如；如果在改成海外版时，酌情进行删节充实，我想《荀》剧凿成精品是左右采获必有大成的。

最后，捎带奉告准备献身艺术或热衷报考中戏、上戏、北电的青年朋友：继话剧祖师爷欧阳予倩之后，演艺界有侯宝林、金山、舒适、石挥、兰马、谢添、黄宗江、卢燕、英若诚、童超、朱旭、王铁成、李成儒、张铁林、冯巩……他们对京剧都是修炼有素的通才。你如果爱上京剧进了殿堂，将会发现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世界，它会为你的艺修精进插上飞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