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手持一把剃刀冲向我……

　　我到阿尔勒的时候，文森特（凡·高）处在摸索之中，而我年长许多，已经成熟了。某个方面我也得感谢文森特，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是有帮助的，这就巩固了我早已形成的绘画艺术观。还有，在困难时期我就会想到有人比我还不幸。

　　我读到这句话：“高更的画令人想到凡·高的画。”我笑了。

　　我在那儿的最后一段时间，文森特变得极端粗暴、爱吵闹，后来又很安静。有几次晚上我突然发现他站在我的床头。这时候醒了能做什么呢？然而只要严厉地对他说：“您怎么了，文森特？”他就二话不说，重新回到床上，呼呼大睡。

　　我想到画一幅他正在画他最喜欢的死气沉沉的向日葵时的画像。画完之后，他对我说：“这确实是我，但却是发了疯的我。”

　　当天晚上，我们去了咖啡馆。他点了杯淡苦艾酒。突然他将杯子带酒朝着我的脑袋砸过来。我躲过这一击，拦腰抱住他离开咖啡馆，穿过维克多·雨果广场，几分钟后文森特回到床上，立即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来之后，他非常平静，对我说：“我亲爱的高更，我模模糊糊记得昨天晚上我冒犯了您。”我答：“我很乐意、也非常由衷地愿意原谅您，但是昨天的情景可能会再次发生，如果我被击中了，我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而掐死您。请允许我写信给您的弟弟，告诉他我要回去了。”多么糟糕的一天，我的天啊！

　　晚上，我简单地用完晚餐，感到需要一个人去闻闻盛开的月桂花的香气。我几乎已经完全穿过维克多·雨果广场，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非常熟悉的碎步声，很急促、断断续续的。我转过身子，就在这时文森特手持一把剃刀冲向我。这时我的目光必定非常有力，因为他停住脚步，低下头，跑回了家。我当时是不是胆怯了，我是不是应该卸下他的武器，然后安抚他？我经常问自己，我认为自己无需自责。

　　我一刻不停地来到了阿尔勒一家比较好的旅馆，问过时间之后开了房间就躺下了。我非常烦躁，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因此早上醒得也相当晚，快七点半了。

　　来到广场，我看到聚集了一堆人。在我们的房子附近有一些宪兵和一个戴着圆顶礼帽、身材矮小的人，那是警察分局局长。

　　事情是这样的：

　　凡·高回到家，立刻齐着耳根把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他可能花了一段时间试图止住大量出血，因为第二天，下面两个房间的地板上丢了许多湿淋淋的餐巾。血弄脏了两个房间和通往卧室的小楼梯。

　　当他可以出门时，他戴上压得很低的巴斯克式贝雷帽，径直来到一家妓院，因为没有老乡，他在那儿找了个情妇。他将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信封里的耳朵交给看门的。“给，”他说，“我的纪念。”然后跑回家中，躺下来就睡着了。

　　我来到家门口，戴圆顶礼帽的先生突然用十分严肃的语调问我：“先生，您对您的朋友做了些什么？”那时，我根本料想不到所有的这些情况，“嗯，我不知道……”“不对，您清楚得很……他死了。”我不希望任何人经历这样的时刻，好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克制住狂跳的心。

　　生气、愤慨、痛苦，还有惭愧，所有这些目光把我整个人撕碎了，让我窒息。我结结巴巴地说：“这样，先生，我们上楼再解释清楚吧。”文森特躺在床上，被单裹得严严实实，就像被枪打死的狗一样蜷缩在那儿。他好像死了。我轻轻地、非常轻地试着摸了摸他的身体，还有热度，表明他肯定还活着。我似乎重新找回了我所有的思考能力和能量。我低声对局长说：“先生，请您万分谨慎地唤醒这个人。如果他问起我，告诉他我已经动身去巴黎了，因为看到我对他可能是致命的。”

　　刚被叫醒，文森特就问起他的朋友，烟嘴和烟叶，甚至想到问起楼下的钱匣。可能是有所猜疑吧！对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对付所有痛苦的我来说只是带来轻微的一点伤害而已。在疯人院接受治疗，每隔一个月才能见面，他恢复了足够的理智，了解了自己的状况，又开始狂热地作画，画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些杰作。

　　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在蓬图瓦兹旁边的奥维尔写的。他对我说他曾经希望恢复得差不多后和我在布列塔尼相见，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认识到治愈是不可能的了。

　　“亲爱的老师，在认识您又给您带来很多痛苦之后，更应该在精神状态良好的时候死去，而不能等到头脑不清的时候。”

　　他朝自己的肚子开了一枪，仅仅几个小时以后，躺在床上，叼着烟斗，他头脑非常清醒，怀着对自己艺术的热爱、没有任何仇恨地死去了。

　　在《怪兽》一书中，让·多朗写道：“当高更喊‘文森特’时，语气很温柔。”

　　让·多朗并不了解情况，但他猜了出来，他说对了。大家知道原因。

　　《此前此后：高更回忆录》（法）高更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高更（1848-1903）法国著名印象派画家。高更的作品独树一帜，其行为生活方式也与众不同，后搬到南太平洋大溪地岛独自生活，1903年5月8日，高更孤独地在那里死去。去世前，已经无力作画的高更选择用文字总结自己的一生，这就是《此前此后》。画家去世15年后，这本传记才首次公开出版。103年后，有了这本中文版本。这是一个抛妻弃子，进而拒绝整个文明世界的野蛮人最后的内心独白，寄托了他对人世间的全部爱与恨。本书的最大看点是，高更回忆了和凡·高的真挚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