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你就可以把它们拆下来了。”小邵这样说的时候,依在阳台的门框上喝着我做的汤,我蹲在树底下一圈一圈缠塑料薄膜——十二月的寒潮在我冰凉的手指间骤然而来。黯淡的顶灯下,我们说着一棵他帮我种上六楼的树和冬天。
认识小邵是去年六月,他在我租住的楼前的草地上,用锯子锯一棵很大的树。
我停住,在旁边看,问他,“树死了吗?”他说,“天太热了,种什么死什么。”我还盯着那被锯掉了树身的树桩看——“这树桩你们还有用吗?”“没用了。他们都拿回去烧火。”“那,能不能,送我一个?”“你想要这个呀?当然可以。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还有比这更大的。”“我喜欢大一点的,可是……我住在六楼,没人帮我……”“那好办,没关系的,你挑好了,什么时候方便我让几个工人帮你抬上去就是。”
那天,我们没留名字,也没留电话。我知道他在小区里种树,他知道我住这栋楼。好像这样就够了。就能再碰上了。
很多事情总是奇怪的。这之后我在小区里几乎没遇到他。上上下下地从楼里进进出出,7月了,8月了,9月了。夏天的雨里,树桩的泥被冲得越来越干净。偶尔几次我会想起他,可是因为很久没遇见,我以为他走了,不在小区里种树了。
10月末的一个傍晚,我们突然在小区后门遇上了。他说,我找过你好几次,你的门铃不响的,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好像不在。我想起这中间自己出过几次远门。我的那栋楼里只住了我一户,来人要开门,得先打电话然后我跑下来开门。
这次他要了我电话,说这几天就有工人。我问喊他什么,他说他们都喊我小邵。很快,11月1日,电话响了,小邵说中午他叫几个工人给我抬上来。连他一起共5个人,一起帮我把一个百多斤的榉树树桩抬到了六楼。
那个下午,小邵还在露台上帮我做了一个可以放东西的简易木架。我听见他在露台的玻璃门外哼歌——他关了露台门,不让锯子的声音吵了我。进屋的步子也轻轻的。这个正年轻着的人,用两个月的时间挖去一棵大香樟树桩的内里,放上泥,种满葱兰,送给那个有些忧郁总容易哭的大他一岁的女朋友。每天夜里九点打一个长长的电话给在苏州的那个姑娘,有时候姑娘哭,他在这边轻轻地喊她,“宝贝,不要着急,有我在的。”
后来,他帮我认识植物,他帮我这个植物盲采集了小区里所有树的叶子;帮我用废旧报纸吸干叶子的水分然后压上书做标本;帮我在书后面的大墙上用6片肥硕的芭蕉叶做成一个想象中的森林……他说小区里的工程很快就要结束了。说他做到年底想换一个单位。这个公司,老板总拖着工资迟发不算,也学不到多少东西,只是在小区里种种树,做做保养。他说,大学是在哈尔滨的东北林业大学念的,大专,成绩在班里最好,本来可以考本科,可是专科的两年也是贷款的。就先出来工作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的地上,往旧报纸里夹进树叶,他对我说叶子的名称,我在报沿的空白用水笔记上——遥远的北方村子和村子里的父亲母亲妹妹瞎眼的老爷爷做豆腐吃农药寻死的邻居,在我们这样弄着植物的夜里慢慢地被说出来。
还有。他说,那是在乌镇。是4月的时候,有个雨天,我早晨起得很早去单位。你知道乌镇的老房子的,抬头看天,只能看到一条。然后,突然,有个穿黑雨衣的卖菜的女人,推着蓝色的三轮车,从一个地方拐出来,吆喝着卖菜——那声音唱歌一样好听!路上几乎没人,我都听呆了。我从没听过这样唱歌一样的卖菜声。后来几次,我特意雨天里起早去路上走,想着能再听到。都没有再听到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几乎和每一个朋友都会说起这件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会忘的。灯光下,他黑黑的脸上架着眼镜,眼睛在眼镜后面看着我。
然后,他看着我手里的叶子说,“这叫八角金盘,你数一下,它只有七个角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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