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

　　“王羲之书法天下第一”孙权兄在人世最后的笔迹写的是这句话。

　　孙权兄的儿子曦煌向我展示笔记本前对我说：“你能猜出我爸在最难受、最痛苦的时候写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话吗？”我当然猜不出。我看这孙权兄的绝笔心生悲痛与感慨：孙权兄一生治学严谨，做事精细，拒绝草率，临到最后以摘去近视镜的肉眼、抖索的手，留下与其为人处世朴实厚道、文章笔墨华美典雅的风骨绝然不同的松散字迹。

　　得知孙权兄患病的消息，朋友们无不吃惊，如此相貌堂堂的俊美男子说中箭就落马了！孙权兄去世的两天前我与太太到厦大去探望刚从福州治疗回家的孙权兄，为了让他多休息我们特地傍晚才到。躺在床上的孙权兄虽然棉被遮盖我也能看出人已收缩大半，包裹着滑雪帽和口罩，只一双摘去眼镜的大眼才依然是吴孙权的神采。那是一双浓眉下线条分明、双眼皮清晰、深陷在眼窝里的有阿拉伯血缘的美丽眼睛！男人生有深邃透亮炯炯有神灵光闪动的美丽眼睛者不多。我如何想象这样的眼睛两天后永远地熄灭了光芒？那天黄昏里他伸给我变得瘦硬的手掌竟然是最后的一握。当晚他又不行了，星期一再送往福州，这一去便上了不归路。这一趟匆匆回家不知是否剩余的生命力要他回来再看一眼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他层层叠叠的书籍、一摞一摞的书法作品、一筒一筒的毛笔、没有合盖的砚台和那片墨迹斑斑的毡垫……那本还夹着一支红色水笔的《论语释注》，每句原文下面都是红墨水写着的与印刷字体相对应的“楚篆”古文字……

　　人总是要死的，死到临头最好是坦然上路。不幸的是我等都是世俗凡人牵挂太多，时日到来不免还依依不舍频频回头。孙权兄自然也是世俗凡人。意外的是，他至大苦痛、至生死别，牵挂的还是与他相伴一生的字。中国字，五千年文化的符号。我怀疑他是属于那种投胎时刻特别承上天旨意，特别带任务来降临世间的人。“执子之手，千叮万嘱”，那份重托令他欲罢不能、无片刻安宁。孙权夫人熊老师说他是不求功利的“快乐的书法家”，果然如此我们也该欣欣然了。而春池兄说得更是鞭辟入里：孙权兄是“最不快乐的书法家”。他想成中国书法之大家！孙权兄是可以攀上这个高度的。且不说他书法艺术的“手上功夫”，单是他钻研书史、书道的深度、精度这种“脑筋功夫”就不是一般挥毫书写者可以与之扳手腕的。每次见面或电话里询问他那部越写越长越写越深没完没了的书“啃完了没有”，回答总是“还没有”。“没考证准确不敢写下去”。这是他的做派也是他的焦虑，是他的“快乐”和“不快乐”。已经看见了雅典城的轮廓，他訇然倒地，厦门俗话说“半路折扁担”。这不单是遗憾，是遗恨！

　　仲秋八月，孙权兄一家人到寒舍相聚，特送我一幅楚篆书写的韩愈语录“谁知大隐者乃是不羁人”。两家谈笑风生，虽是粗茶淡水自是一番由心的享受。翻字帖、看画册、说文解字、评书论画，尽管都是空口嚼舌却也怡然自得。直到熊老师开声催促：“好了，好了，怎么说你们都是说不完的！以后接着说吧！”

　　谁知断然没有“以后”了！我们怎么会去想那个“死”字？怎么愿意去想那个“死”字！大寒之后，孙权兄走了。“析楚简，说汉碑，正在仲秋月明时节。怎奈他风起大寒后，文章中断，笔墨了绝！譬如朝露，仿佛落叶。人不再来，心悲切！”我知道他是不会欣然上路的，他是被强行解押而去的。问上天，既然叮嘱他做成大事，何以又如此呼他而去急急如令？他的书，他的字，全都戛然而止，像似被地震打死的钟，指针凝固永远不动。

　　“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是孙权兄去年春在“五人展”上的一幅楚风篆字，这是他最后的一次书法作品参展。他从来没有办过个人的展览。也许日后他的亲人朋友会为他举办书法遗作大展，但是，待那时我们看到的只得称之为孙权兄身后的“残荷”了，所有有声的赞叹或无声的感叹都是点点滴滴打在“残荷”上的雨声了。庄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