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家的房子在一片枫杨树林中,初夏的早晨,枫杨树的叶子长得密不透风,露水浓得像雨水,树叶上露珠晶莹发亮如宝石。我们赤着脚从林中跑过,追赶那只闯入萝卜地的兔子,毛豆甩着两片小脚丫子,时有惊人之语。看着树梢上漏下的缕缕阳光,她说那是闪闪发光的宝剑;看着头顶上无数绿得透明的枫杨树叶子,她又说:叶子是树的羽毛。
毛豆说的一点没错,叶子是树的羽毛,特别是槐树、枫杨、香椿这些长着羽状叶子的树木,叶子长在它们身上就是羽毛,就像画眉鸟、布谷鸟还有母鸡、麻鸭身上长的羽毛一样。回头看着毛豆清亮如露的眼睛,我十分惊奇,在她的眼里,植物、动物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它们都是有灵性有生命的,可以在一起嬉戏,牵着手跳花房子或背过身说悄悄话,有大人看见,他们就翻着小脚丫子一直跑到彩色的梦里躲藏起来,大人再有本事,总不会找到那些秘不示人的梦境中吧?
冬天的时候,我和毛豆坐在夜晚的袍子里说鬼,女鬼拿着一枝带叶的桃花从橘红色的天空上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像水草般漂浮,女鬼呲着蚕豆瓣似的绿牙齿,满头的长发变成金黄的麦草,它脚踏两只南瓜跑得马都追不上——这都是我的虚构本领。毛豆紧张地伏在我怀里,透明如水晶的大眼映着满天繁星。她突然这样问我,女鬼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愣住了,我们四目相对,她忽然有些害羞,补充说双眼皮的女鬼会更漂亮。那个冬天的夜晚其实很冷,因为有一个双眼皮的女鬼,我们过得喜悦而激动,我把毛豆紧紧搂在怀中,她仰起通红的小脸对我说,要是有太阳就好,我到外面扫一簸箕阳光来给你暖手——她的话总让我眼睛一亮,就好像在寒冷的冬夜看到明媚的阳光,仿佛看到一个扎着歪歪辫子的小女孩,带着扫帚与簸箕走到阳光下扫太阳,她笨拙地想把满地灿烂的阳光扫进她的小簸箕,可这是怎样的一种妄想?在经过种种努力失败之后,她放下簸箕与扫帚,瘫软在阳光下羞愧而无奈地笑起来。
有四五年时间我没有再见到毛豆,她和她的妈妈、弟弟还有他们家的猪、狗和鸡们仍旧生活在那个长满枫杨树的村庄。有时候,我很想回老家去看一看长大了的毛豆,然后和她带着簸箕与扫帚一起去谷场上打扫阳光,穿过那片长满羽毛的枫杨树林时,最好能遇到一个双眼皮的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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