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壁画色彩依然鲜艳。
色彩斑斓的蔚县剪纸。
正月十五,舞龙的队伍到泉眼取水祈福,祈盼新年风调雨顺。
剪纸艺人高佃亮在刻制作品。
又娶媳妇又过年。
昔日暖泉古堡的树花,如今绽放在布景城墙上。
暖泉古堡门楼上打树花的痕迹——锈迹斑斑的氧化铁
巧手贴窗花。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集市上窗花亮子玲珑剔透。
带我们去蔚县的贺宝贵一路上说了许多我记不住的名字,但那些人说的王老赏我却牢牢地记住了。贺宝贵说:“王老赏养活了那么多人!没有王老赏,就没有蔚县剪纸的今天。”
腊月二十三,是阴历的小年。夜色里已经能闻到年的味道。城关已响起零零星星的爆竹声,街道上红灯笼在瑟瑟寒风中照耀着,春字形的花灯和画着古装人物旋转着的走马灯,孤零零地等着看客。这个紧邻晋北的河北省的偏远小县,以刻染色彩斑斓的剪纸(因过年贴在窗户上,又叫窗花)和有戏台、庙宇、壁画的衰颓古堡而著称,年的红火的色彩,给苍凉的北方古城增添了些喜庆的味道。
小年的早上,城关的集上老早就热闹了起来。卖灯笼的、卖年画的,卖对联和大红福字的,把集市渲染得红红火火。还有卖豆秆和柏枝的,也是年俗用品,年初一的时候点燃,在劈劈啪啪声中上达天庭。这使我想起大学时念的《左传》中《齐桓公伐楚》:“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植物为年节祭祀用品由来已久,但现在只能礼失而求诸野了。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两个卖窗花的小摊,早晨的阳光从背面照在“窗花亮子”上,正面的剪纸被光打得玲珑剔透,卖窗花的老汉和妇人,应该算是王老赏养活的那么多人中的两个吧?其实窗花卖得应该没有对子和“福”字好,窗花工艺复杂,成本较高;再说县城一片片起高楼,乡下较宽裕的人家贴窗花的糊纸木窗也改成玻璃窗了,贴窗花的窗子一年少于一年了。
王老赏真正养活的是把剪纸卖给城里人的剪纸艺人们。安锦贵算一个吧。安锦贵父亲是剪纸艺人,受父亲影响,他也酷爱剪纸。全县每一个村落他都走了一遍,大量收集有关剪纸的实物和影像资料,建立了自己的剪纸艺术馆。我们来的两个月前,他辞去了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到北京正式干起了剪纸的生意。安锦贵带我们到城墙碾村的张夺家,别看他名字这么霸气,可着实是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他早早地让媳妇糊上雪白的窗户纸,四五寸见方的窗格间透过朝阳柔和的光,在张夺媳妇灵巧的手下,一朵朵绚烂的窗花绽放了,为这简陋然而整洁的庄户,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
张夺在矿上挖煤,蔚县产煤。两个儿子,一个学会了制作玻璃器皿手艺,被山东老板聘走了,两口儿拿出几件器物,说都是城里大酒店里用的,很贵呢;另一个也在外面打工,这一排两套北房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用,“窗户换成玻璃的”,张夺指着略显寒酸的木窗特意地说。
“那你们住哪呢?”
张夺又指了指放农具的西厢房,说住那儿。
换成玻璃,窗花又贴哪呢?我没有问这个没心没肺的问题。
相对城市的繁荣,农村的凋敝是显而易见的。这个进程从1840年就开始了,工业文明无情地吞噬着农业文明数千年积淀的成果。蔚县曾是明朝的边关,清朝的商道,这里有800个村落,800座古堡。有村就有堡,有堡就有庙宇、神像和精美的壁画,还有形制各异的戏台。现在古堡大多破败了,墙倾脊摧,荒草夕阳中忆韶华不再。富裕一些的村民在堡外另筑新居,至少在单堠村,堡中人家,十无一二。
王老赏的青壮年,蔚县古老的传统还沿袭着千百年的轨迹蹒跚前行,800座戏台上还演出着两三百出戏。王老赏是个戏迷,又是个能工巧匠,看戏时观察演员的表情动作,行头扮相,回来如痴如醉地琢磨,20世纪的头30多年,他改进了粗率的蔚县剪纸,把他看过的240多出戏中的数以千计的人物刻成了雅俗共赏的戏剧人物窗花。老赏的窗花大受欢迎,甚至远销到蔚县之外。乡亲们喜欢老赏的窗花,可也没把他当成了不起的东西。年节贴在蓬窗上,平常对着窗花给小辈讲讲古,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洒扫庭除,糊上白窗纸,贴上红窗花。在老赏窗花戏剧人物上,论成败、讲古今、辨忠奸。不知不觉,几代人在出生、长大、老去了。
1950年的时候,王老赏已经60岁了。王老赏不但在十里八乡有名气,连城里的大文化人阿英、艾青、钱君匋也欣赏他的窗花,还出版了他的剪纸集。王老赏50年代初去世了,窗花至迟60年代也凋零了,花落人亡两不知。
有一段时间,贺宝贵甚至吃饭都走神。夫人疑惑,其实他只不过满脑子王老赏。在张家口任职的他一次去蔚县,听任德国讲有王老赏这么个人物,一下子这两个不相干的人物就有了紧密的联系。贺宝贵和他的朋友们,硬是从蔚县古堡厚厚的历史尘埃中,发掘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剪纸之神。现在在旧货市场,50年代出版的王老赏剪纸集能卖到1000块钱。
台湾的张爱玲崇拜者“张迷”,可以跑到美国与与世隔绝的张爱玲比邻而居,翻检张爱玲的生活垃圾寻找蛛丝马迹;贺宝贵寻找王老赏也费尽心机,不但跑遍大小图书馆,寻找到了他的四部剪纸集,还遍访知情者,连王老赏儿子遗孀改嫁的丈夫,也访问到了。这次来蔚县,他还对我们说:可惜王老赏改嫁外乡的女儿找不到了。
贺宝贵的“小金库”枯竭了,全部用在了出版有关王老赏的几本书上了。我看了其中一本——《中国剪纸王》,鲜活实在,远胜过精美的陈言加空言。
80年代后,蔚县剪纸迎来了又一次复兴。涌现出周永明、周广、周淑英、任玉德、任志国、高佃亮、焦新德等一批剪纸艺人,南张庄等一批剪纸专业村,数万人以剪纸为生。蔚县的剪纸远销海内外。这就是“王老赏养活了那么多人”的由来。王老赏让蔚县剪纸提升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王老赏再也不会出现了。有人说是因为现在诱惑太多,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一辈子专心于一件事;但我看是时过境迁了,蔚县古堡村落凋零了,堡子里的庙宇颓败,戏台上再也不见铿锵的锣鼓,戏台下怎么还会有小王老赏呢?
正月十三,我们又访蔚县。为看正月十五蔚县暖泉的打树花。大概这里曾经是边关重镇的缘故吧,城堡和铁匠多。正月十四、十五的时候,除了欢闹的社火,就是晚上的打树花了。铁匠们烧红了一锅锅铁水,村堡伶俐者反穿羊皮袄,头戴水湿草帽,把一勺勺铁水浇到堡墙上,登时一片火树银花。蔚县今天先是雨后是雪,下到了近一尺厚,瑞雪兆丰年呀!
暖泉古堡的门楼,去年褐色的氧化铁还凝结在斑驳古砖上,今年在这里看不到了。县里的同志说,这里空间小,中央电视台去年摄像的时候,几个人保护摄像机都不成,还是被铁花溅到。今年修了一个布景城墙,到那去打。
爆竹声中,蔚县的窗花红了,树花开了;可古老的年俗习俗怕是要一年淡过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