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仑
二十年前的那个深秋时节,我伙同两个同学在辋川山中游玩。正是野果飘香的好季节,也是山洼人家收获喜悦、收获希望的好时候。
我们来到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家里。
勤劳憨厚不善言语的表兄当时有三十来岁,个头低低的,又瘦又小,背还驼着,见到我们时,一双小眯眼一笑,成了两条缝儿,惟有随笑露出的两颗尖尖虎牙,才让人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星点的可爱。
见到我们,表兄呲咧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扛起个镢头就出了门。屋里就剩下嫂子和约有三岁大的小侄女。嫂子的飘逸、俊俏令山外的我们把眼睁得溜圆,抛出的视线,先是惊叹号绕着嫂子飘来掠去,之后就变成了一屋子的问号。
嫂子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窈窍的身材,虽略显瘦了些,但两根齐腰长的发辫,随着她轻盈的身姿来回摇曳,把仅有一个用水泥做成的柜子和一双小木箱家具的土屋映得温馨润泽,鹅蛋形脸颊,粉红鲜嫩;水汪汪的大眼睛,流连顾盼,目光所到之处,顿时腾起一派灿烂;那时,嫂子是穿着一件半旧的红格子衣衫,那旧的衣衫也因了她的美艳而光彩映人了。
我暗自庆幸,我那榆木疙瘩表兄艳福不浅啊,但我同时也为嫂子心存不平,真真是鲜花插上了牛粪!
嫂子却丝毫没有嫌弃表兄的心思,瞧她,将这家徒四壁的三间土屋收拾得纤尘不染,家里惟一令人注目的摆设,就是水泥柜上靠墙摆放的一长溜空酒瓶子,瓶子被擦得明亮如新,煞是好看;再就是面案板上架着的圆形的黑瓦面瓮,面瓮看起来是有些年代了,但在嫂子的巧手抚弄下,乌黑锃亮,油光油光的,给这穷屋增添不少靓色。嫂子说,这面瓮足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是从表兄的祖父手里传下来的。她每年到了柿子下来时,用涩柿蛋的汁将这瓮擦上几遍,就更加光滑明溜了。我们上去搭手一摸,果然,就像摸在丝绸上一样。
在这丰饶的大山沟里,在这一贫如洗的山洼人家土屋里,我们丰收了一屋的惊奇,富有了满心的疑惑。
嫂子还告诉我们,深山坳里的人家,没什么家什,就把逢年过节时招待了亲戚喝完酒后的空瓶子及盛面的面瓮当作家里惟一的摆设伺弄呢。嫂子又说,她是五岁时就订了娃娃亲的,十六岁时就嫁给了表兄。她是从更深的山里嫁过来的。刚嫁来时,还有公婆,仅靠两间小草庵过日子。后来,公婆相继去世,嫂子靠上山挖药材及每年采摘的五味子、野栗子等季节野果变卖的钱,苦挣八勒扒了草庵,盖了这三间土屋。起初,她还老觉得对不住表兄呢。结婚数年,她还不能为这个家生养一男半女。白天她跟着丈夫上山劳作,点瓜种豆,把对丈夫的歉疚种成了满山的红杜鹃;到了晚上,依偎在丈夫瘦削的胸前,眼里涌出的是对不住夫家的自责。
嫂子说,山里女人到了婆家,两年养不下个娃,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可她一连到了第六年才生下了这宝贝女儿。这六年里,嫂子饱享着丈夫的宽容,同时,在丈夫大山般宽厚、憨实的福荫里收获着生命的企盼。
哦,我明白了,貌美如花的嫂子守候在兄长的穷家里,她是坚守住了丈夫的诚实、务实呢,忠厚、善良才是她追求的永恒。无论生活多么的艰辛,都压不弯她对生命的守望。
她守望着。每当丈夫上山砍柴未归时,她坐在门前柿树下的青石上,望瘦了圆月,将企盼望成了对面的大山。
于是,木讷、敦厚的瘦小丈夫就成了她心地耸起的大山了。
当和两位同伴返回时,凝望着深山大沟被季节涂抹得红一片、黄一簇、墨绿一团的景象,簇拥着嫂子和她的土屋,显得那么的富态丰盈,全没了初来时清贫的感觉;然而,在这丰腴的背景衬托中,渐渐的显现出了我们山外人的渺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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