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已辞世六年的舅妈写点什么，是我许久的夙愿了。这不是为追述她一生的历程，也并非是作传。只是想对于她那种在晚年身患绝症时，仍然从容地直面人生，笑傲死神的无畏和凛然表达我由衷的敬意。
老人曾是民国时期的女主播
我的舅妈——章女士，天津人士。
上个世纪40年代曾做过播音员，解放后在银川工作，直至退休。
记得小时候，我家与舅妈一家同住一个院。那是北京西单北面路东一条叫“小酱坊胡同”中一号的两进小院。家门直对胡同的西口，几十米长的街巷平时静静的，窄窄的胡同中有着高大的槐树在上方笼罩。家的北侧便是大名鼎鼎的傅作义将军的官邸。
五岁的时候，我便常常在哥哥的带领下，于傍晚时分守候在胡同的西口，当舅妈下班赶到时，我就会站在她所骑的那辆女式自行车的脚蹬上，由她一路推到家门口，然后我便趿拉着鞋吧嗒、吧嗒地快步跑进门去。而她一定会着急地说：“三儿！慢点！慢点！小心摔着。”这些，恐怕就是她留给我的最早的记忆了。
时光飞逝，一晃已是半个多世纪。1994年舅妈由银川的工作单位退休回到北京时，已是近70岁的老人了。她住在自己的女儿家安心享受着晚年，平静悠闲地度过了一段日子。她的女儿是与我同在自己创办的艺术公司中担任会计工作。而已70多岁高龄的舅妈?熏便有了常常自己骑着自行车老远地来到公司所在地，代替表妹取账目和交税单的事。这使我与她有了较多的接触和了解。
确诊癌症，她放弃治疗
给我和别人很深印象的是，她虽已高龄，但仍是性情中人；她双目有神，精神焕发，和我聊天“侃大山”时亦是快人快语，思维敏捷，很是投机。这时，总会让人怀疑她的年龄与其精力之间的差异。
当她离去时，我叮嘱舅妈要分外小心，注意交通安全，她会干脆地撂下一句话：“放心吧，没事儿！”一骗腿骑上自行车，便飘然远去了。那精干和爽快，感染了我，也影响了表妹。确切地讲，是遗传给了表妹——我的夫人如是说。
1999年8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传来了舅妈经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的消息。当医生建议她必须立即住院做化疗时，舅妈在医院中沉默了片刻，毅然冷静告诉医生和女儿自己决意放弃治疗，而是回家去静养。两个女儿极力劝阻也是枉然。
不久，表妹从家中打来电话，告诉我舅妈此时便已萌生了自己要“安乐死”的念头。对此，当时不啻对我也是极大的震动；我深知，这是直面死神的挑战，是需要具备超人的极大勇气和无畏才能做出的决定和选择。
此间，我曾去探望过她。面对死神的她，心静如水，神态从容而淡定，连话语间那偶然的一笑都那么坦然。她曾慢慢地、舒缓地低声对我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啊，谁不想长寿呀？但既然得了这绝症，早晚横竖都是死，又何必去做化疗，去受折磨和痛苦，让自己女儿手中那有数的钱去白白扔掉，去做那无效的努力呀！……人活在这世上，晚年追求的应是身体的健康和人生的质量，而何必去计较寿命的长短呀！”她的话?熏深深地打动着我。她当时是何等的明智和豁达呀！
老人家一生要强，性格刚烈。她已经铁了心决意要按自己的意志来安排自己的这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与归宿。对于自己的老母亲执意自施“安乐死”的决定，两个女儿都曾坚持着那否定的意见，但都极力劝阻未果。舅妈心中明白：当病情已无法逆转，当自己在这人世间活着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的时刻，最需要考虑到的又怎么会是自己呢！她决意要避免和摆脱将会使女儿本不富裕的家庭，即使倾家荡产为她医治也仍会落个人财两空的必然后果。她要尽快地结束因为自己的病而带给女儿的无望和无益的拖累，而自施“安乐死”则是她将那伟大的母爱最后发挥到了极致。——她深知：“死无疑是痛苦的，但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现在让女儿如此地悲哀和痛苦，还不如早日结束这局面为好。
2月14日，老人开始绝食……
舅妈和女儿对实施“安乐死”反反复复地争执，对于一个历经人生旅程70多年的老人来说，她决意要“安乐死”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并绝不会改变的。
她的睿智，决定了她的无畏和超脱，她含着微笑走向那死神。凡是该想到的她都想到了，该说到的也都交代了多遍。甚至，她连自己“安乐死”的时间都定在了表妹工作空闲的时间内了。
2000年2月14日这一天。舅妈开始绝食了。她平静泰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开始了她的“倒计时”。在最初几天只进米汤之后，继而她只进白开水了。房间内静静的，寂静的能听到那钟表的滴答声，那静谧的时间和空间带着一丝圣洁和庄严。她心静如水微微地闭着双眼。而那两个女儿则在这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度日如年和以泪洗面，一天天的亲眼目睹自己那母亲的生命在渐渐衰竭和接近死亡，那惨痛使两个女儿潸然泪下，悲痛不已……
就在她辞世的前三天。我和夫人对她进行了最后一次看望——“……老三，我现在舒服极了，心里非常的干净，真的呀！”躺在床上的她一面轻轻地咽着口中的唾液，一边用很微弱的声音分明地对着我们说，那眼神中依然放着亮光。表妹背过了脸去，早已不能自持，强忍着的泪水已夺眶而出。我和夫人的眼睛也已被泪水浸泡，沉默啊！此刻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三天后（2月28日），在经过这十多天的绝食后舅妈走了。她平静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74岁。
被哀痛所震撼的女儿，亲自履行了舅妈生前那最后的遗愿；她的骨灰，伴着自己女儿的泪水和鲜花，徐徐地撒入了她的故乡之河——海河。她终于魂归大海了。
一个女人，一位平凡而普通的74岁的老人。能够在生死关头表现得如此无畏、睿智、潇洒和从容，是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这是何等的胸襟和境界呀！
我能去敬重并感受她，是一种福祉。
蒋书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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