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云栈：扼踞入蜀咽喉路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

　　史幼波/文 陈详 江南

　　人文成都之剑门蜀道篇③

　　嘉陵云栈之称，最早见于北宋。据当时嘉陵道桥阁官刘福通所著《北栈图志o谷道篇》中云：“兴州至利州550里也，途程险峻，道多栈阁，计数器9318间。

沿途高峡深谷，绝壁陡立，遂凿石架木为桥。栈桥阁楼凌空，飞檐入云，半壁上栈桥连亘。索崖附壁，百步九折，凌踞激流，或逾越壑涧，或飞渡瀑流，其险峻，为中国南北谷栈之首也。往来行旅，朝暮出入于谷，春秋烟云长锁其道……嘉陵云栈，名正符实焉！”

　　兴州即今天的陕西略阳，利州则是四川广元。这条沿嘉陵江东岸崖壁而修凿的临江古栈道，其上接陈仓故道，直达关中渭河流域，下与剑门蜀道互有交叠，为剑门蜀道上至险至峻的一段古老栈道。这段古栈道被视为由中原入蜀的襟喉之道，在长达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上声名显赫。

　　李白《蜀道难》诗中云：“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即是说古蜀王国的历史古远，数万年来与中原地区难通消息，直至后来五丁力士修通蜀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这才解决了秦蜀之间的交通问题。诗中的“天梯石栈”，即是他在另一首诗中形容为“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的嘉陵云栈。

　　考之于史，历代蜀之兴亡，无不由此发端。秦之灭蜀、刘邦兴汉、诸葛拒曹、南北诸朝扩张西南、唐宋时期的经济文化交流、宋元之战，等等，此道均为主要通道和战场，故史有“栈道千里，无所不通”之称。宋元之战中，嘉陵云栈几经焚毁，再无修复。其后，又因嘉陵江水道大兴，此风光独占千年之久的黄金栈阁通道，竟至于渐渐废行了。

　　剑门蜀道总述

　　剑门蜀道是指历史上从先秦时代一直到清末民初，以蜀都成都为起点北上通往中原腹地的一条主要通道，其中以大量开辟于悬崖绝壁的古栈道最为著名，古史中所谓“栈道千里，无所不通”，便是对剑门蜀道的典型描述。本专辑从剑门蜀道在中国古代交通史上的重要地位入手，通过人文地理的角度去探寻这条千年古道的历史脉络、人文风情与古道风光。整个系列共分九个部分，其内容主要包括开篇剑门蜀道综述、剑门蜀道与三国风云、嘉陵云栈的前世今生、踏上艰难蜀道的诗人们、蜀道上的艺术宝库、蜀道千年古镇、剑门蜀道与大唐帝国的兴衰、古道名关，等等。该系列文章通过大量生动的蜀道个人亲历、丰富的历史人文材料，以及多次深入实地的人文地理采访，为读者勾勒出了一条气势恢宏、多姿多彩、荡气回肠的千古蜀道。如果说天府之国是古人对蜀地风采的绝佳描绘的话，那么，剑门蜀道则是把锦绣天府向世界敞开的一扇最重要的门户。

　　作者手记

　　我第一次前往明月峡古栈道采访的时候，正值夏季。那天在峡口，我见到了在嘉陵江明月峡行船已经大半辈子的常文清老先生。老常告诉我，如今的明月峡与他小时候看到的已有很大的变化了，那时候峡里江深水急，嘉陵江的航运业极为发达，大小船只排成长长的船队，络绎不绝，纤夫的号子响彻沿江两岸。老辈子们把陕南川北的山货土产顺江运至重庆大码头，再把下游重庆等大城市的日用百货装船，沿江溯运上来，直达略阳的码头。

　　嘉陵江航运是直到1970年代才开始衰落下去的，到1990年代初便基本上停运了。峡谷两岸修公路和铁路产生的大量废土石渣全都排到了江里，河道淤塞变浅，河床却升高了许多，过去的沿江古栈道孔眼都高高地悬在半壁上，如今有些孔眼离江面也就三、四米了。再加上这些年人口增多，用水量增大，江里的水量也减少得厉害，遇到特别干旱的年份，广元到朝天这一段的河道也有地方出现断流的情况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川陕公路设计至此，美国的工程技术人员发愁于此路段峡高谷深，猿猱难渡，于是千方百计想绕过明月峡口另觅他途过关。但经多方探察，还是无路可寻，最终不得不在沿峡口古栈道上方的半壁绝崖上，用炸药硬性开凿了一道长长的凹槽，方才勉强通过。我曾沿川陕公路过明月峡不下十数次，但每次车过峡谷著名的核心险段“老虎嘴”时，依然心惊胆战，不敢稍懈。只要你敢站在“虎口”边缘稍作停滞，下面湍急的江水和上方森严的峭壁便会令你头晕目旋，这时你便知道古人所云“愁云胸中涌，幻翳眼边生”的滋味了。

　　那天在古栈道上，我用手仔细试探了石壁上残余的旧时栈道孔眼，其内部结构之精巧，打制工艺之细腻，实非外行人所能领会。随行的当地朋友笑着让我看另外两处孔眼，那是今人为修复而仿制的，其粗糙拙劣几乎不堪入目。“这崖上石质本地叫龙骨石，一炮放了只留个疤，打这些孔眼我们花了大量的人工，到头来，却根本不能用。唉，也不知两千多年前的人是怎么打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正在此时，只见与嘉陵云栈临江相峙的峡壁间，一列豪华的列车突然间呼啸而过，峭壁上整齐的隧道气孔中，次第传出“呜呜”的汽笛震鸣声。虽然整个峡谷似乎都在这声长鸣中颤动，而我的脑海却一片空白，仿佛时空在这一瞬间突然凝滞了。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这是要在下午2：00准点到达广元站的“北京—成都”T7次特快列车，从宝鸡翻秦岭到广元，只需要半天时间。

　　嘉陵云栈上的鬼斧神工

　　就现存于广元朝天明月峡口的古栈道遗址看来，过去嘉陵云栈之险峻，的确非同凡响。这数百米的一段，是当地文化旅游部门在江岸峭壁上，利用原嘉陵云栈的旧时孔眼，搭木铺板，修复而成，仅是昔日云栈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段。然而，当你一踏上危崖之上的凌空栈道时，那微微湿滑的护栏栈板，便会在刹那之间，透出一股沁人肌骨的寒意，令你顿生怯意。如果你一经适应，再逸然逗留不去，便会由衷地体会到古人所云“仰视峰峦，碧天入云；俯瞰江湍，雷鸣激荡”之慨叹了。

　　除明月峡外，今嘉陵江上游沿剑门蜀道一线，还有清风峡、三滩峡、筹笔驿等处的沿江峭壁上，还残余着零星的凹槽式石栈和悬臂式栈道孔眼。然而因地理偏僻，行人少至，再加之当地政府资金短缺，难以顾及，所以至今仍听凭风雨侵蚀，尚未修复。

　　嘉陵云栈的形制、类型、结构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这主要是受地形地质条件的限制形成的。岩壁上的栈道一般分为栈、阁、桥、飞阁、碥道、石栈等多种类型；根据材质类别，还可分为木栈、石栈、石木栈、碥道（土石栈）四种；其结构形制则有十二种之多。要在地形复杂险恶的嘉陵江上游峡谷峭壁上架设栈桥阁道，真是谈何容易！这些复杂多样的栈道类型，在川北这山阻水隔的峡谷地区，因地制宜，错落有致地联结成一个整体，最终成为了南北栈道中最著名的险段。

　　悬臂柱支类型的栈阁主要架设于悬崖峭壁之上。栈阁壁高百仞，临空高悬，栈道下激流飞湍，险峻异常。这种样式的栈阁在嘉陵云栈全线中占很大的比例，可算做这段古栈道的代表性式样。悬臂无柱式栈桥则是一种相对普通的岩桥，一般适用于上是悬崖、下为河岸沙滩，或河岸地势较高、无洪水冲击之忧的地形上。这种栈桥的特点是上无雨蓬，下无支柱，离地不高，只需横插悬臂架木铺板即成。碥道式栈桥依山架设，土木石三结合，外沿砌石为基，并立有护栏，一般架设在岩石裸露的坡陡山腰上。飞檐阁楼栈又称飞阁，是栈桥中的一种特殊形制，主要设于有当道溶洞、显得稍稍宽坦之处。这种形制借地势搭成飞檐式阁楼，凸伸于临江崖壁上，专供行旅马匹歇息之用。

　　目前，广元朝天境内的古栈道上尚有三处飞阁遗址，一处是明月峡北口的“神仙洞飞阁”，一处是清风峡溶洞处的“清风峡飞阁”，还有一处是大滩瀑水岩平坦处的“大滩观音飞阁”。“大滩观音飞阁”是因近旁有一唐代观音庙而得名，可惜观音庙被毁，飞阁也于宋时废弃。

　　若非有鬼斧神工，如此形制众多、规模庞大的千里云栈，怎么可能在嘉陵江岸的崇山峻岭间蜿蜒盘旋，荷担着南来北往的交通大动脉的重任。汉唐时期为嘉陵云栈最为鼎盛的时期，只可惜没有留下当时的文字记载，只是从后来文献中的零星记录推测而得。宋代是嘉陵云栈由盛而衰的转折期。按北宋仁宗年间成书的《宋会要辑稿》的统计来看，嘉陵云栈可谓工程浩大，“入川大路，自凤州至剑州1100里，有桥阁90000间。”按3米一阁计算，约占栈道总里程的一半。然而至南宋以后，桥阁因年久失修骤减，《舆地纪胜》中记载：“从兴州至利州505里，有桥阁18318间。”仅占总里程的22％了。

　　烈焰下的千里云栈

　　从陕西周原出土的大量甲骨文中，就有“周王伐蜀”的记载，可见当时周王与古蜀之间，就已经发生过一些征战。从史料上看，嘉陵云栈上最早的征战是发生在武王伐纣期间。当时周武王动员了古蜀诸族的军事力量，通过嘉陵道北上，参加了牧野的大会战。

　　周朝以后，嘉陵云栈遭受了长期战争的蹂躏。据《史记》记载，秦国与蜀国之间反复在南郑一线争夺不下，留下了诸如“南郑反，伐蜀取南郑”、“蜀取我南郑”等记录。公元前316年，秦国趁巴蜀变乱之际，经剑门蜀道一举灭掉巴、蜀两国，结束了秦蜀之间的长期征战。

　　蜀汉三国期间，嘉陵云栈上的硝烟绵绵不绝。刘备据蜀后，改葭萌为汉寿（今广元昭化），并于其东北栈道险要处设置昭欢县（即今之朝天镇）。其后，历史在这条古道上上演了一幕幕波澜壮阔的战争活剧，大小战争不计其数。其中重大的战事有：公元219年，蜀国大将黄忠杀夏侯渊，一举定军山，取汉中；公元227年，诸葛亮沿嘉陵道北伐中原；公元258年，钟会沿嘉陵道南下兵围剑门关，邓艾偷渡阴平道取成都，蜀灭。

　　南北朝时期，古蜀道上兵荒马乱，嘉陵云栈遭受严重毁损，几度被焚。其中最严重一次是公元580年，北周大将拖拔宗击败叛军王谦于筹笔驿。王谦兵败时火烧军师庙及沿江栈道，并一把火烧毁了石亭邑城（今朝天镇）。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派大将詹俊、李仲兖，沿嘉陵道南下攻蜀，败梁军于筹笔峡，火烧筹笔驿军师庙。此后两三百年，嘉陵道上幸无战事，直至唐末五代初，战火重燃。先有前蜀王建沿嘉陵道发兵，攻至宝鸡；后有宋军直破朝天关而灭蜀。

　　两宋期间，嘉陵云栈上再没有燃起过重大战火。北宋时，嘉陵云栈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和扩展。而到了南宋，嘉陵云栈北端成为阻击金军入蜀的前沿阵地，因此，沿途增设了六座驻军御敌的关隘：潭毒关、七盘关、朝天关、飞仙关、得胜关、洪督关。公元1132年，利州路经略史刘子羽于潭毒关大败金兀术军，从此金军再无力攻及蜀境，败退回关中以东。宋军由此保住了西南地区和长江流域，再未遭受金军的侵挠，维持了南宋的偏安政权长达110余年。

　　公元1231年，蒙古国大将拖雷突然对宋用兵，分水旱两路攻击利州。其中一路沿嘉陵江直下，破朝天镇，杀死镇守统制官周浩泽。公元1235年，利州都统曹友闻借明月峡天险伏击元军，致使元军死亡400多人，收复朝天。后来蒙军再次攻破朝天，并进行了残酷的报复性屠杀。此为历来沿嘉陵云栈而居的黎民百姓所遭受的最大一次屠戮。所有村舍夷为平地，百人之中无有一二人幸存。

　　元以后的重大战事，主要有明末清初李自成与张献忠之争和后来清朝剿灭张献忠的大西政权。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刘存厚、熊丸武、刘湘、田颂尧、邓锡侯、胡宗南等各部在朝天和宁强一线往来，争战十多年来无有宁日。

　　1933年至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这一带建立了川陕苏区根据地，于是又发生了许多围剿反围剿的战斗。直到1949年以后，烈焰下的嘉陵道和周边地区，才得以真正的安宁。

　　明月峡与交通博物馆

　　秦岭山脉南延至朝天镇一带，由于与嘉陵江下切造成的地质张力，使地形变得复杂诡谲，变化多端。既有山体横亘，奇峰突起，峻岭连绵；又有江流奔泻，怒涛震荡，险峡重叠。在朝天镇的南北两面，各有一座陡峻的险峡相夹，北面叫“清风峡”，南面叫“明月峡”。自古以来，两峡都是石栈勾连之地，为嘉陵云栈的南端险地。尤其是南面的明月峡，其高峰深谷，道险势危，素有“蜀道咽喉”之誉。

　　按照时髦说法，朝天明月峡是中国道路交通史上的“天然博物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这条宽仅百米的深谷险峡之内，竟密集了古今六种交通道路类型，这在中外交通史上，不得不算是一个奇迹。

　　峡中最早开辟的，是远古先民们在绝壁之上沿石缝草隙间走出来的羊肠小道。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也是最普遍的道路类型，记录了人类早期与恶劣自然相搏的痕迹。明月峡岭上的这些羊肠小道，至今仍是当地山民们上山猎樵时所使用的主要通道。岁月悠悠，数千年的沧海桑田，对于居住在山高人稀的川北山地上的山民们来说，似乎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祖先遗留下来的方式生活着、繁衍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其二是先秦时期，官家沿临江峭壁开凿的栈阁驿道，此为现今明月峡内最令世界惊叹的历史人文景观。明月峡内现存的古栈道遗址长约2300米，均悬出于江峡半壁的险绝处，是我国现存的古栈道遗址保存得最完整的地段之一。

　　其三是嘉陵江沿岸一线纵贯的船工纤夫道。嘉陵江两岸的纤夫道，曾经是作为古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从重庆一直上溯至陕南。嘉陵江纤夫道一般有三种类型：其一是沙坝道，主要在河道平缓、河滩宽阔的沙滩上，主要是在下游宽阔地区；其二是卵石道，一般位于低矮山区的卵石滩上，中游地区居多；三是岩崖道，主要位于高峭险峻的江峡地段，以嘉陵江上游为主，川北一带又称为“纤夫鸟道”。明月峡内的纤夫道，是嘉陵江纤夫道中最险恶的一段。《蜀道难》诗中所云“西当太白有鸟道”，即是指这种纤夫走的岩崖道。过去的背纤人拉船走在明月峡险狭的岩崖道上时，既要使力拉纤，又要当心脚下，而一不留神就会滑入滚滚激流中丧生失命。

　　其四是与纤夫道休戚相关的嘉陵江内河航道。嘉陵江内河航道曾经兴盛一时，满载货物的船只可上通陕西略阳，下达重庆长江口。明月峡作为嘉陵江水道上的一处险地，历史上也留下了许多记载，如峡内老虎岩下的萧何碑遗迹上，便详细记有汉相萧何从蜀地发米万船，经过朝天峡而上，助高祖出故道伐三秦的事情。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明月峡上都可看见往来的船只，听到沿江的纤夫号子。八十年代以后，水道才渐渐衰落，到了九十年代，嘉陵航道在这一段便基本停运了。

　　其五是民国时期修建的川陕公路。川陕公路全线修通于1936年，从此以后，这条公路便成为一个世纪以来川、陕两省勾通的主要道路。明月峡上的这一段，算得上是老川陕公路中最著名的险段之一，历年来车祸频繁，即便是常跑此道的老司机，到此也一样胆战心惊。2003年初，由广元接通陕西的高等级公路108国道通过山体隧道，终于绕过了明月峡这个两千多年来秦、蜀相通的咽喉要道。司机们可以一路驰骋直奔关中，再不会为蜀道所难了。但作为一条完好的道路，老川陕公路至今依然被广泛使用着，尤其对于境内的短途交通运输来说，更是须曵不可或缺的。其六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兴建单轨、经九十年代改造为双轨的宝成铁路电气化隧道。宝成铁路从一修通开始，便成了南北交通的大动脉。可以这样说，正是宝成铁路通车，才真正结束了数千年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