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溢九十载的微笑

　　1在北京，2003年的春天，一度被恐惧笼罩的季节。在SARS肆虐的阴霾日子里，郁风老人的微笑，让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生命的亮色。郁风依然如平时一样平静，一样微笑，仿佛弥漫全城的恐惧与她毫无关联。已经八十七岁的她说得更是爽快：“怕什么？只要小心，没事儿。

这跟买彩票一样，哪儿那么容易中彩？”说完，大笑起来。永远乐观的人。爽朗的笑声，沉着、乐观、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像阴霾天空下的一束灿烂的阳光。乐观的人总是微笑着面对一切。这位老画家、老记者、老作家，有什么会让她感到恐惧呢？漫长一生，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坎坷磨难，一次SARS绝不会让他们谈虎色变。翻开她一生的画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个场面，似乎都远比SARS更让他们感到惊心动魄：上海滩白色恐怖下的游行、战火中日本飞机的轰炸、硝烟弥漫中的香港逃亡、日本侵略者大轰炸下的重庆岁月、长达七年的文革牢狱之灾……有这样一些经历的人，曾经微笑着面对所有苦难的人，完全有理由当SARS肆虐时再度表现出冷静和乐观。乐观是郁风生命的底色，漫溢而出的是微笑。微笑的人眼睛是在发现美，哪怕丑恶环绕在身边。这是乐观精神的力量，也是艺术的力量。微笑的人，在大自然、在现实生活中感受美丽，因为她有艺术家的心灵，有艺术家的热情。微笑着面对一切，微笑着用艺术充实生命，这样，艺术也就成为生命的景象。2童年的郁风很幸运，有一个留日归来担任大法官的、具有优越社会地位的父亲郁华，有一个温暖、生活稳定的家，同时还有一个名震中国文坛的三叔郁达夫。从郁风开始懂事起，父亲与三叔就在她的生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在父亲郁华这位多才多艺的大法官的影响下、在三叔郁达夫的影响下，郁风中学毕业后，选择的是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随后到南京中央大学在徐悲鸿、潘玉良的教授下深造。她倾向于新文学和西方艺术，很快就以一个爽朗、天真、富有创造精神的新女性形象，出现在三十年代上海文化界，顿时成为颇有影响的才女。郁风的性情让她着迷艺术。十五岁那年，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招生，有西洋油画系、戏剧系等，属于大学预科。她选择艺术学院，一方面她对艺术产生极大兴趣；另一方面，她也看中了艺术学院轻松自由，这与她的性情很相符。到艺专后，她取了一个笔名“郁风”，从此，它渐渐取代本名而为人熟知。不仅仅绘画，郁风还表现出对音乐和戏剧的浓厚兴趣。于是，除了绘画之外，她到音乐系学习发声，到戏剧系学习表演。他们缺少演员时，便会找到绘画系的她参加。她像一个快乐的精灵，在艺术的不同领域飞来飞去。31933年郁风进入南京中央大学，成为美术系的学生。青年艺术家郁风从此开始展露风采了。和别的女同学不同，甚至和潘玉良也不同，她不喜欢那种仕女风格的优雅，不满于纯粹的唯美的画风。有的女同学，在画自画像时，着意将自己描绘为淑女一般的娴静而美丽。郁风却不。她喜欢豪放，喜欢热烈，喜欢无拘无束的个性挥洒。这样的性情，不需要刻意打扮，在她看来，生活中是这样，艺术中也应这样。她画自画像。找来一块大红布，随意往头上身上一裹，恰同于西班牙女郎的奔放和热烈。郁风这幅在南京创作的油画自画像，起名为《风》，一九三五年八月发表在上海著名的《良友》图画杂志第108期上。作者署名：郁风女士。发表这幅作品时，《良友》的“编者按”写道：“郁风女士，为文艺家郁达夫先生之侄女公子，作画潇洒豪放，笔触流动，为现代女画家之杰出人才，上图即为其近作自画像之一。”半个多世纪后出版的《中国现代女画家杰作选》的肖像类作品中，第一幅便选用了郁风的这幅作品，足可见其在现代绘画中的成就和地位。4“文革”中，郁风因为与江青有过一段历史渊源，被无辜地关进了秦城监狱。即便如此，长达七年的囚牢生涯也没有磨灭郁风对艺术的热爱。在秦城监狱的囚室里，透过窄小的窗户，她仰望着天空，云的飘动和光亮的变幻，让她想到一个个熟悉的画面。她是那么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景色之中。在放风时，她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里，然后又抓上一把带土的青苔放进挽起来的裤腿里，将它们带回房间。回来后，她将青苔和小草放在肥皂盒里养，浇上水，静静地注视它，看着发蔫的草叶慢慢恢复生机。这该是她最为兴奋的时刻。小草生长着。她又利用放风的时候，找到一点青苔，上面带着土，把它和小草放在一起。每天发的手纸她节约一些，用小纸做一个小蒙古包，放在肥皂盒里。小草是树，青苔是草原，还有蒙古包，在郁风想像中，这就是她在50年代去过的内蒙古海拉尔大草原。有时，她用纸再折一个小房子，肥皂盒顿时又成了她的故乡江南。这便是一个画家在狱中的想像。色彩、情调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单调和寂寞而在她的心灵里失去过。她的绘画习惯，从来就是将记忆里的景色予以情感的过滤与补充，然后才予以精心描绘。现在，在狱中，记忆中的各种各样的景色，一一呈现于眼前，成为她重温艺术的唯一方式。唯有如此，对艺术的感觉才不至于迟钝麻木。她，永远拥抱着艺术。人们欣喜而又钦佩地发现，在经过了多年的痛苦之后，郁风居然性情依旧。还是那么爽朗，还是那么乐观，她总是保持着一种与年轻人一般的朝气，在他们身上，人们看不到精神的衰老。思想是新的，流动着的；情感是活跃的，敏感的。夏衍在一九八七年这样说过：“我已经八十八岁了，所以在我看来，苗子和郁风还是属于‘老少年’一类。他们发不白，齿不豁，依旧是那样乐观，依旧是那样‘顽皮’，老当益壮，穷且益坚，当之而无愧矣。”用朋友黄永玉的开玩笑的话来说：还是那么“噜苏”，不过是成了一个“噜苏”的老太婆。（本文为摘录发表，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