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传统的人（心香一瓣）

　　记得去年底，朋友给我下载一篇来自人民网的文章，题目是“故宫学第一大家为何74年不鉴定？”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故宫学第一大家单士元先生是文物痴，却不收藏文物，他对人说，‘干我们这行定下清规戒律，如果你是专家，却又收藏文物，那就说不清楚’。

他是文物鉴定专家，却从来不为别人鉴定文物，所以，他在故宫工作了74年都一尘不染。虽清贫一生，但为守护、抢救国宝作出了巨大贡献。人们称他为看护国宝的国宝……”文中的单士元就是我的父亲。先父生于1907年，于1998年5月病逝，享年91岁。他从1924年底便来到故宫工作，供职之长恐怕是前无他人，后无来者了。

　　我生来也晚，又少不更事，对父亲一生工作的经历知之甚少。所幸的是，在父亲晚年最后数年工作中，才有机会被命为他做文秘与侍候工作。时间虽不长，但我所亲历他老严于律己，自觉规范行为的事例，至今历历在目。父亲在故宫院中供职一生，自我严格恪守自定的“四不”原则：不有偿鉴定文物；不收藏文物；不买卖文物；不用货币价值定真伪。父亲认为，对一件器物在欣赏之中，就会有鉴定，但绝不是从货币价值来衡量，而是从这件器物所体现出来的相关文化史，以此加以解释与研究。所以他一生中这样瓜田李下的避嫌事例太多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后，文物拍卖鉴定一路走俏升温。由于种种原因，文物工作者专家也有参与其中。记得一个国际大拍卖公司寄来请柬，当然附加好处尽在其中。父亲不但不参加，还在请柬上写“我是一个老文物工作者，不参与任何拍卖活动。”父亲不但严于律己，对子女也是要求严格的。我二哥是“文革”前的北京大学毕业生，毕业之际，也想近水楼台让父亲托领导朋友，安排在文物单位工作。那时父亲也在领导岗位上，帮助安置在文物部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然而父亲坚决不同意，并对我二哥说，不管分配在何地，可以了解重视该地的古文化内容及古建民居民风等特点，但是绝不可搞收藏买卖文物的事情，那是一个文物工作者及其家属的高压线，是碰不得的！后来我二哥在西北一省的大学任教。父亲说的这番话，二哥至今记忆犹新。

　　诚然，父亲生前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同仁好友几经周转介绍到父亲面前，求助鉴定之事，从各个方面考虑亦有回绝之难言。但是不作鉴定是他恪守的唯一不变原则。1996年冬季，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这天与父亲相识并在中央部委工作的朋友，请父亲帮他看一件书法名家遗墨。父亲得知后在难以启口回绝之下，让我转告对方不要带作品进故宫，请在传达室等候，然后亲自到院办公室告之此事后，再打电话拟请院中一位业务专家。专家来后，与我左右两侧搀扶他老来到传达室。见面后，父亲对来访先生说，“我虽是文物界的老兵了，但院中职工有不能私自鉴定文物的规定守则，我请来了专家给你看看吧！”事后那位先生满意地走了。传达室值班师傅见到这一切，非常感动。不足两年时间，父亲病故，那位先生还打来电话，表示哀悼，说，单老是我国文物界的榜样。我敢说，这是父亲生前唯一一次给别人“鉴定文物”。

　　在中宣部老部长陆定一的当年讲话中有这样一句话，“中国由封建社会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在故宫也有反映”，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要办的然而却成为他老终身遗憾的一件事。1997年7月1日，我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香港回归仪式5天后，即7月5日上午，来自回归庆典之后香港大地的一抔黄土，由著名学者侯仁之以及父亲单士元，代表全国人民用自己的双手郑重地撒入中山公园“五色土社稷坛”中，社稷象征国家，喻示着香港与祖国不可分开。数日后，他建议院内有关部门以香港回归为主题，以收存在故宫的清王朝玉玺印章为主体，办一个香港回归展，提醒人们记住国耻，然而无果而终。

　　生老病死是一个人的人生之旅。父亲单士元以91岁而终，也算高寿了。在故宫供职的74年中，对这座古建群体有着特别的理解。他认为，故宫博物院牌匾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故宫，一个是博物院，这二者一体又有区别。前者是最早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古建文物。后者则是全国最大的博物院。作为曾是封建明清皇宫的故宫，就其本身而言，不同于国内其他大型新建博物馆。这座辉煌壮丽的建筑群体里，其规划设计布局以及收藏传世珍宝和宫殿空间组合，各殿座使用之功能，若门若殿、若院若楼台亭阁，各个建筑体积大小高低，屋顶形式和悬挂的匾额楹联，所题写名词与涵义，均质之史志，可上溯数千年，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历史渊源。因而，故宫反映了我国的社会发展史，其中也包括几千年来的建筑发展史，同时也就体现了我国的文化传统，所以，故宫更应该视为一部传统文化的通史。可以说，上世纪60年代，陆定一、周扬等领导同志，对故宫高瞻远瞩，全面精辟的理解与保护，与单士元积70余年工作经历的体会，如出一辙。先父单士元，从1924年底参加由清皇宫旧址建立故宫博物院起，就在其师辈的言行影响、教导传承中，从事文物保护70余年，最后走到人生的终点。对于故宫院中的无形传统而言，如果仔细回悟，单士元老供职一生的经历故事，那无形的传统则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