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叶利钦：那个悲欢离合的时代

　　专访俄罗斯科学院院士、人民友谊大学东方学院院长马斯洛夫·阿列科赛

　　“人应该像明亮的火焰一样生活，放出最大的光芒，最终火焰会熄灭，但是那也比卑微的小火苗强。”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曾这样说。

　　2007年4月23日，叶利钦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带着他生前放出的光芒，离开了他热爱的国家。

　　人们喜欢称叶利钦为“现代俄罗斯之父”，他的一生充满传奇与矛盾。他大半生服务于前苏联，却亲手结束了苏联的历史。他推行疾风骤雨式的经济改革，也因“休克疗法”的失败而饱受非议。他追求把俄罗斯建成一个民主国家，为俄罗斯设计了西方式民主政治制度，让俄罗斯进行了近十年的民主制的政治运作，却也相信强势领导人的作用。

　　叶利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近日，本报海外连线俄罗斯科学院院士、人民友谊大学东方学院院长、历史系主任马斯洛夫·阿列科赛，请他为我们讲述俄罗斯人眼中的叶利钦。

　　功过后人评

　　《21世纪》：叶利钦去世后，俄罗斯国内有什么反应，对他本人有什么评价？

　　马斯洛夫：叶利钦已经去世三天了，现在很多俄罗斯人在各大报纸、电视台讨论关于他的评价，比较他的贡献和过失。

　　大多数人认为，叶利钦对俄罗斯社会的贡献很多，但同时也有很多错误。比如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就说，叶利钦的贡献很大，但过失也非常大。不同的人看待叶利钦一生的过失，会有不同的结论。很多欧洲人说前苏联被破坏是叶利钦主要的错误。但是80％的俄罗斯人认为，前苏联被破坏不是叶利钦的错误，而是历史的必然过程，这不是叶利钦能决定的。

　　叶利钦最大的贡献就是，他在俄罗斯建立了第一个民主主义的社会。在叶利钦之前，民主主义化刚刚起步，从戈尔巴乔夫执政开始，但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开展下去。叶利钦推进了这个过程。

　　在一年前，有一个俄罗斯记者问叶利钦，他怎么看自己最大的错误。叶利钦说，我认为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开始改革的时候，我认为我们只需要三四年就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时间太短，可能改革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二十年或者四十年，甚至更长。叶利钦说，我们对改革抱有太多急于求成的幻想。我想这确实就是他最大的错误。

　　《21世纪》：您能不能总结一下，现在俄罗斯民众对叶利钦大体评价是怎么样的？比如说他给俄罗斯社会带来了什么，又让俄罗斯社会失去了什么？

　　马斯洛夫：第一，叶利钦对俄罗斯的作用非常大，实际上他是主张政治民主主义化的，叶利钦之前还没有民主主义化，第二，他开始经济改革，俄罗斯的经济改革不是戈尔巴乔夫时代开始的，而是从叶利钦开始的。

　　政治改革方面，叶利钦有很多错误，他依靠美国的帮助，但是美国社会和俄罗斯社会有很多不同。同时，叶利钦没有经验，历史上没有类似的改革，所以犯了很多错误，不过，叶利钦推行的改革在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贡献。

　　第三，他开始在世界上维护俄罗斯的国家利益。

　　《21世纪》：这是您个人的看法？

　　马斯洛夫：不仅仅是我本人的看法，俄罗斯普通民众也这么看。也有人评价他的贡献是60％，过失40％。

　　完全“俄罗斯”

　　《21世纪》：您见过叶利钦吗？

　　马斯洛夫：我见过他好几次，比如2000年在他访问中国时，我见过他；1997年我也在中国看过他。在俄罗斯我也看到他好几次。我本人非常喜欢叶利钦。

　　叶利钦是俄罗斯第一个新体制的总统，也是一个俄罗斯特色的总统，他爱喝酒，也踢足球、打网球，很多俄罗斯的人支持他，外国人也很喜欢他，他的风格是完全俄罗斯的。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感觉我在和我的长辈说话，感觉像个亲人一样，非常亲切。他待人很和蔼，我从没感觉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人。有很多人说叶利钦是比布什还聪明的人，我觉得，他有一种非常好的政治直觉和经济直觉。

　　但是，也有很多人非常怕叶利钦，因为他一天之内有不同的性格。有很多人说，早上的叶利钦和晚上的叶利钦不是同一个人。我听过好几个俄罗斯部长说，他们比较怕“不同的叶利钦”。

　　《21世纪》：因为没有办法琢磨他的状态？

　　马斯洛夫：对，他们说，今天做这件事他很满意，明天做一样的事情他却不满意，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这是叶利钦的特色，对政治人物来说是不好的，但这是非常俄罗斯化的。

　　《21世纪》：怎么理解“俄罗斯化”？

　　马斯洛夫：这是一个俄罗斯的传统，是政治文化的问题。他有时像一个皇帝一样，皇帝或许不是一个最聪明的人，也或许不知道所有的问题，但他是一个依靠直觉的人。有很多人说叶利钦是我们新的皇帝，而没有人说普京是新的皇帝。

　　《21世纪》：俄罗斯人能够接受自己国家的领导人这样？

　　马斯洛夫：有很多俄罗斯人说叶利钦是传统的皇帝，虽然我们叫他总统，但是实际上他是皇帝，这样不是不好，而是我们俄罗斯的传统，有很多老年人非常喜欢这样的领导人。

　　《21世纪》：普京的执政风格跟叶利钦相比有很大的差别吗？

　　马斯洛夫：当然不一样，普京比叶利钦更现代化。

　　叶利钦的政治理想

　　《21世纪》：您怎么看这位前总统经历的政治历程？

　　马斯洛夫：叶利钦于1931年出生在俄罗斯一个很小的村庄的牧民家庭，有很多人说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俄罗斯人。他有很多俄罗斯的看法，也有很多苏共的看法。大概从1955年到1990年，他是苏共成员。所以在他思想里，苏共的理想和新社会的理想是融合在一起的。

　　我认为从1990年到1994年他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在实施“休克疗法”的经济改革500天里，他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俄罗斯变成一个面貌一新的民主国家，但他遭到了失败。

　　他大概从1994年开始进入执政思路的新阶段，他观察西方和东方，想分析西方的经济改革和东方的经济改革哪一个好。所以他从1996年开始的第二个总统任期内，三次访问中国。

　　他担任总统期间共四次访华，第一次是1992年，然后是1996、1997、1999年。我想他另一个大贡献就是从1996年开始慢慢地改善俄中关系。

　　《21世纪》：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开始改善俄中关系呢？

　　马斯洛夫：他访问中国之前，认为俄罗斯最大的朋友就是美国，所以那个时候有很多人认为俄罗斯应该美国化，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生活。大概从1995年、1996年开始，他明白美国的道路并不适用于俄罗斯。他在第二次访问中国时就感觉到，中国的经济改革与俄罗斯的经济、政治改革有很多共同点。当然也有很多的区别，那时叶利钦认为俄罗斯最重要的不是经济改革，而是政治改革。

　　早在1990年7月，他参加苏共28大，当时他代表民主纲领派，在大会结束以后他宣布退出苏联共产党。所以从1990年开始他最重要的目的是停止苏共的活动，他认为苏共是俄罗斯最大的敌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想法有错误。他把苏共党内少数人反对俄罗斯民主主义化的错误，归罪于整个苏共的错误。

　　《21世纪》：就是说，他把对苏共执政方式的反对，加到党员身上，认为所有的苏共党员都是错的，是吗？

　　马斯洛夫：对，现在有很多原苏共党员非常不喜欢叶利钦。我今天看到的一个文章，是好几个前苏共成员写的，他们还在批判叶利钦。他们认为苏共提出了很多很好的社会理想，苏共停止活动以后，俄罗斯社会就没有新的理想了，什么理想都没有，所以是叶利钦破坏了社会的理想。

　　《21世纪》：叶利钦由原来的苏共党员，到后来他脱离了这个党，开始他新的一套政治思想的。您认为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这个转变呢？

　　马斯洛夫：他认为共产主义理想没有错，但是苏共具体的政策有很多错误。所以他区分开了理想和具体活动。

　　从1990-1994年，俄罗斯非常多人在支持叶利钦，因为叶利钦是一个新社会的新总统。但是从1994年开始，叶利钦的执政就出现很多问题，首先是1990-1994年俄罗斯的通货膨胀达到了80%-90%，另外也出现了很多社会问题，高失业率，很多人衣食不保。大家认为是叶利钦的错误所致。

　　而叶利钦认为这是新的发展阶段必然出现的情况，两三年以后情况应该改善一点，但是到了1996年，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所以叶利钦失去了很多人的支持。

　　叶利钦是个不怕负责任的人，叶利钦总是说我对我自己的错误负责，无论是经济的问题，还是政治的问题。在这方面叶利钦是很可靠的人，他说，改革应该会有社会的牺牲，但是我对这些牺牲负责。

　　《21世纪》：对于很多社会问题，他怎么负责呢？

　　马斯洛夫：在西方政坛，很多人习惯说，这不是我的错误，是部长的错误，或者是总统的错误。而叶利钦说，这都是我的错误。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俄罗斯人非常喜欢叶利钦的敢作敢当。

　　叶利钦是比较有韧性、比较乐观的人。但是从1996年开始，叶利钦竞选第二任总统时，他面临好几个非常强的对手，他们反对叶利钦的执政。按当时的统计，只有约6％的人支持叶利钦，这非常低。

　　《21世纪》：他是凭借什么再次成功赢得选举的？

　　马斯洛夫：叶利钦还有另一个劣势，他有心脏病，很多人认为叶利钦应该退休了。叶利钦很喜欢喝酒，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喝酒了，他自己明白，如果他退休的话，苏共可能再发展，民主主义化的过程可能停止，所以他决定再次参加竞选。他说，从这一时期开始，俄罗斯人应该看到一个新的叶利钦，以前的叶利钦是睡着的，现在是“起床”的叶利钦。俄罗斯人非常喜欢这样的新叶利钦，于是他又赢得了人民的支持。其实，俄罗斯人不是支持叶利钦，而是支持叶利钦的理想，支持民主化的道路。

　　《21世纪》：1996年叶利钦成功连任之后，他有哪些改变和新的作为？比如在经济改革或政治改革方面？

　　马斯洛夫：从社会生活来看，并没有一个新的阶段，也没有新的叶利钦。因为叶利钦已经得了心脏病，1997年他做了一个大手术，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力量继续这一活动了。 1996-2000年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阶段，虽然国内还有很多问题和困难，但在国际关系方面，他做出了很多成就。

　　《21世纪》：主要有哪些？

　　马斯洛夫：叶利钦和当时的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开始准备俄中两国之间新的协议，没有他的话，可能两国就没有这个新协议，这一协议是2001年签署的。

　　大家知道，叶利钦和江泽民的私人关系很好。因为叶利钦是苏共成员，而江泽民也是第三代的中共成员，所以他们互相很了解，他们两个人共同面临改革。中国的改革从邓小平开始，俄罗斯的改革从戈尔巴乔夫开始，在改革方面，他们都是第二代领导人，所以他们面对的问题也有相似的地方。

　　在改善俄中关系方面，叶利钦的作用很大，比戈尔巴乔夫大得多。

　　现在有更多的人说叶利钦的时代就是改革的时代，俄罗斯人民失去了很多的理想，但是叶利钦在俄罗斯的政治生活中的贡献非常大。

　　《21世纪》：体现在哪些方面？

　　马斯洛夫：主要是民选方面的。有很多人说叶利钦的时代是一个悲欢离合的时代。

　　《21世纪》：这个“悲欢离合”怎么讲？指失去了理想，但是迎来了更多的民主？

　　马斯洛夫：对，但是叶利钦仅是刚刚开始推进民主，他的时代没有改善和发展了。因为实际上叶利钦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

　　《21世纪》：可是他推崇的是建立民主国家。

　　马斯洛夫：对，因为他太了解民主主义的方法了。因为他生活在苏联的社会里，而苏联社会不是民主主义的社会，但是也不是共产主义的社会，对叶利钦来说，民主主义就是一个理想，而不可能实现，但是他自己不太了解民主主义。

　　《21世纪》：所以其实他做的很多改革是一个摸索的过程？

　　马斯洛夫：对，就是这样的。所以现在俄罗斯的发展是从叶利钦开始，叶利钦自己决定普京应该当选总统，为普京竞选打基础，所以普京是叶利钦选的。为了延续他的理想，他要找比较可靠、比较理想的人。

　　《21世纪》：叶利钦对于西方，和东方国家，有什么不同的感情呢？他怎么样平衡这种关系？

　　马斯洛夫：在叶利钦执政时代，对他来说美国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国家，是一个有自由和民主主义理想的，后来叶利钦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了解俄罗斯不是西方的国家，也不是东方的国家，是西方和东方之间的一个桥梁，这大概是从1998-1999年开始的。他很了解中国的情况，他好几次说应该利用中国的经验，不仅是经济的经验还有政治的经验。但是我想他没有时间来实现。这一点比较可惜。

　　叶利钦时代已过

　　《21世纪》：有人说叶利钦留给俄罗斯最大的政治遗产，可能就是他把普京推选成了俄罗斯新的总统，您怎么看这一说法？

　　马斯洛夫：这一说法不完全对。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到2000年，叶利钦明白他一个人不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俄罗斯有很多富人，实际上他们在破坏俄罗斯的经济，这是叶利钦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所以，他要找比较年轻、更有力振兴经济的人来治理俄罗斯。这是俄罗斯社会第二阶段的发展，不是民主主义化，而是要停止经济破坏的阶段，所以普京总统实际上是在继续叶利钦的改革。在另一方面，普京不施行民主主义，因为现在俄罗斯社会已经是民主主义的社会，虽然不是在所有方面，但是大部分是民主的。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发展国家经济，因为现在有非常多的俄罗斯人住在国外，他们的公司和工厂都是在国内，他们把所有的钱转移到国外。

　　这对俄罗斯来说是最大的经济问题。普京总统最重要的任务是停止这一过程。

　　《21世纪》：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这个过程：叶利钦执政之前的前苏联，社会是相对平均主义的，叶利钦上台之后推行改革，造成了有一些人在改革过程中获得了不平衡，有些人会变得贫穷，也会出现一些非常有钱的寡头，这些寡头会把钱转移到国外去，叶利钦觉得这种情况应该改变，应该打击寡头。普京上台之后也是延续他这种想法。

　　马斯洛夫：对。因为别列佐夫斯基想把叶利钦当做一个木偶，普京决定改变这一现状。针对别列佐夫斯基等寡头，我觉得普京和叶利钦的看法不一样，叶利钦认为社会是开放的，俄罗斯是对国际开放的，是思想开放的社会；而普京的观点不一样，他是有国家主义思想的人，对于他来说，国家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家庭和其他的人利益都是第二、第三位的。对普京来说最重要的目的是增强国家的实力。

　　《21世纪》：您刚才说别列佐夫斯基把叶利钦看成了木偶，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吗？叶利钦有那么软弱吗？

　　马斯洛夫：当然这只是别列佐夫斯基的梦想，其实也是叶利钦利用别列佐夫斯基的钱和他的作用。我认识别列佐夫斯基，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他很聪明，有很好的思想，但他不是有国家主义观念的人，更主张个人的利益。其实，不是别列佐夫斯基利用叶利钦，而是叶利钦利用别列佐夫斯基。

　　《21世纪》：普京和叶利钦相比，是一个非常强势的总统吗？

　　马斯洛夫：当然，我想普京比叶利钦更有力一点，做出的成绩也会更大。

　　《21世纪》：叶利钦去世了，普京的任期也快结束了，俄罗斯也会换新的领导人。您认为俄罗斯人民怎么看待叶利钦和普京开创的这么一个民主的政治走势？

　　马斯洛夫：现在有不少于60%的俄罗斯人支持普京再次当选总统。

　　《21世纪》：但是普京已经公开表示过不再连任了。

　　马斯洛夫：但是我认为，实际上下一任总统应该像普京总统，而不应该像叶利钦总统，因为情况已经改变了，不会再有叶利钦的时代的情况，我认为现在的俄罗斯社会，相比叶利钦时代的社会，没有那么多的自由。这对现阶段比较好，但长期来看肯定需要改变。

　　但我想下一任总统应该具有普京的风范。但现在很难找到像普京一样的总统，所以我认为到2012年，俄罗斯人民会再选普京为总统。这不是我说的，这就是他们的希望。(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本报记者 马娟 见习记者 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