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传销调查

　　调查人：本报记者 王小波

　　调查地点：邢台、保定

　　调查时间：6月12日—6月20日

　　调查事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山西、北京和河北邢台、保定等地相继发生传销人员暴力抗法或聚众冲击国家机关事件。

传销为何屡禁不绝甚至演变为暴力事件？

　　传销暴力化倾向凸显

　　“现在搞传销的真吃了豹子胆了，国家机关也敢砸？！”目击者回忆起那天的惊险一幕仍心有余悸。

　　3月27日，保定市工商局北市区分局建华路工商所受到一伙传销人员的打砸。警方介绍说，事件的起因是这家工商所查处了一批涉嫌传销人员，暂扣了传销人员的4部手机，要求他们凭回家的火车票来领取手机。

　　这个传销团伙的B级头目叶某指示下线人员去工商所强要手机，“不给就砸”。打砸中，该所办公设施被砸坏，4名工商执法人员被打伤。事后，传销人员还打威胁电话给工商分局和当地派出所说：“如果你们插手，连你们也一块儿砸了！”6天后，犯罪人员全部落网，包括1名B级，5名C级。

　　而在邢台，去年发生了一起“8·23”大案，在这起案件中，47名执法人员被传销人员围殴致伤。

　　去年8月23日，邢台市桥东区南长街派出所接到群众举报，四五名民警赶到现场后，发现有人在一起上课，民警立即通知巡防队员，传销人员也迅速召集了五六十人前来“增援”。

　　“传销人员组织很严密，行动比我们还迅速。”亲历那起事件的民警回忆说。

　　当工商人员要求对方出示营业执照和产品时，对方却无法拿出。随后，百余名公安工商执法人员赶到，传销人员也聚集了100多人。执法人员对传销人员讲政策，但他们不为所动，还高呼口号称自己做直销合法。双方在僵持过程中，一些传销人员突然拿出酒瓶、凳子对院内民警发动袭击，47名执法人员受伤，其中14人伤势严重，警员胡兴国头上一处轻伤，两根肋骨被打断，身上15处轻微伤。

　　今年5月11日，邢台桥东区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33名涉案人员受到法律制裁。

　　传销人员的暴力行为具有极强的“传染性”。有关人员介绍说，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各地传销人员暴力抗法有增多的趋势。山西、北京等地相继发生了传销人员冲击公安机关，抢走传销头目等恶性案件。

　　从1998年开始，国家开始大力治理传销，多年过去了，传销屡禁不绝，在部分地区死灰复燃，且暴力倾向日趋凸显。部分传销组织日益走向暴力化，是打击不力还是法律存在软肋？

　　治理传销如同“赶苍蝇”？

　　“现在打击传销的方式如同赶苍蝇一样，赶走后它飞一圈又回来了。”保定市工商局南市区分局副局长魏宝杰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传销难以根治是基层执法人员普遍面临的困境。

　　“我们每天接警约有一半是查处传销的。”保定市一位基层派出所负责人说。

　　打击传销让基层工商、公安人员疲于奔命，而群众对于治理的结果并不满意。“为什么我们屡次举报，这些传销窝点就根治不了呢？”保定市新华村一位居民气愤地说，传销人员早晚讲课鼓掌、喊口号已经严重搅扰了他的生活，为此他多次拨打110报警。在百度保定吧上，网友大量的讨论都集中在传销上，有人称保定为“传销大城”。

　　6月19日上午，保定市南市区组织工商、公安等部门联动，查处了一处传销窝点，抓获涉嫌传销人员292人，随后这些人员被分散到南市区辖内各派出所接受警方讯问。

　　在一家派出所院内聚集了70多名涉嫌传销人员，他们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5岁，民警正走马灯似的对这些人员进行讯问。讯问的结果大都如出一辙，“没带身份证。我来的时间不长。住哪儿不知道。还没交钱给上线，他是以介绍工作为名叫我来的。”绝大多数涉嫌传销人员都以这样的口径回答。

　　“查处一个窝点，我们别的工作都得停下来，而结果却可想而知。传销人员被遣散了，他们很快又在别的地方聚拢起来。”派出所负责人说。

　　一位基层工商干部说，查处传销最难之处是取证困难，“查处的很多，最后真正被定性为传销的案件微乎其微。”

　　据了解，目前各地打击传销都以工商为主、公安为辅，但在实际操作中，各家都有各家的短处。对于涉嫌传销人员，工商部门不能采取强制性措施，被抓获的传销人员大都处于传销金字塔的底层，这些人员经过洗脑后，一问三不知，关键的证据链很难拿到。公安部门虽有强制手段，而底层的传销人员也是受害者，传销的高层和下线都是单线联系，案件很难侦破。

　　参与传销的底层人员来到外地，往往身无分文，行政处罚、经济处罚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这种情况下，对传销人员只能采取教育、遣散措施，于是，打击传销成了一场遣散又聚拢的游戏。

　　在这场游戏中，传销组织的高层正是看出了执法人员手段有限，于是越来越嚣张，出现聚众冲击执法机关的事便不足为怪。

　　如果说处于金字塔底层的传销人员不知传销违法还情有可原，而授意下线打砸国家机关的传销头目却是明显的知法犯法。保定3月27日发生的工商所被打砸案中，传销头目叶某被公安机关抓获后，很快承认他所谓的“直销”都是骗人的把戏，根本没有任何产品提供给下线，之所以敢指挥人员打砸工商所，是因为他认为“工商没什么厉害的”。

　　“由于对传销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来约束，国家制定的禁止传销条例线条较粗，缺乏可操作性，只能对少数头目起到震慑作用，打击传销，法律上失之于软，一些传销头目也找到了很多应对执法的办法，所以一些传销分子越来越嚣张。”一些基层执法人员忧心忡忡。

　　“如果不采用非常规手段来治理，传销人员可能被黑恶势力或别有用心的人控制，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迷途者如何回归社会

　　“事实上，运用法律手段来打击传销，只是最后一道防线。我觉得还应该从加强防控着手。”邢台“8·23”大案的主审法官李依娥认为。

　　李依娥介绍说，直到现在，已经受到刑事处罚的部分传销人员还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违法，他们从事的是正常经济活动，是执法部门打击错了。由于经过了深层次洗脑，这些传销人员在执法人员例行检查时会出现很大的对立情绪，只要头目一声令下，就可能演变为流血冲突。

　　鉴于这种情况，各地在打击传销上已经改变了一些策略，变单纯的打击为打防结合。如邢台市通过加强出租房屋管理等来压缩传销人员的生存空间，让非法传销无处落脚。保定市采取了“五个一”的方法———向居民派发执法人员联系卡，建立房屋出租等综合信息平台，用这些方式来加强监管。

　　“这样做有些成效，但效果不是太明显。因为城市里有着太多的拆迁房和废弃厂房，有的房屋产权不清，有的房主通过中介公司来出租房屋，并不掌握租房者的状况。”一位基层执法人员说。

　　越来越多的暴力抗法事件还因为很多参与传销的人员心理发生了一定扭曲。传销上线往往以介绍工作、投资考察、处男女朋友等为名诱骗下线，下线加入传销组织后，经过洗脑，过去的道德观念、价值判断、人生观都发生了转变，“迅速发财”的想法占据了他们的思想空间。一些人明知上当受骗，还诱骗他人以弥补自己损失。在发展下线上，被发展对象大都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最终众叛亲离。很多人被遣散多次也不愿离开传销组织，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回到原居住地，无法面对亲朋好友的责难。于是许多人自暴自弃，甚至开始仇视社会，心理更为扭曲。

　　现有的教育遣散只是一种治标的办法，如何让传销人员重新回归社会成为摆在政府面前的一道课题。

　　在李依娥看来，治理传销是一项综合系统工程。必须加强普法教育，让更多的人明白什么是直销什么是传销，全社会都来共同抵御传销可能产生的土壤。

　　去年，邢台市桥东区法院还审理过一起案件，四名大学新生在报到途中拿着学费加入了传销组织，并很快发展为传销骨干。对他们来说，传销是比上学更便捷的上升通道。

　　传销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事件，掺杂了太多的社会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整治传销不会是一场毕其功于一役的行动。

　　记者手记

　　治理传销中的“堵”与“疏”

　　王小波

　　国家大力整治传销已有9年光景，9年间传销如同割韭菜一般，连绵不绝，部分地区还沦为传销重灾区，最近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暴力抗法事件。一些基层打传人员疲于奔命，只有怨言，没有办法。

　　有人呼吁加大立法和打击力度，有人呼吁建立打传长效机制，还有人呼吁拿出非常手段来整治传销。面对社会上各种质疑声和传销人员与执法人员之间越来越激烈的矛盾，传销治理何去何从？

　　过去我们治理传销的态度不可谓不坚决，对传销的高压态势未尝稍减，为什么传销还是在我们眼皮下四处生根？我想，这与过去“堵”有余而“疏”不足有一定关系。

　　应该说，传销的生存有其社会转型时期特定的土壤。比如说一夜暴富的心理，比如说金钱观压倒亲情，又比如说社会的晋身通道还相对狭窄。从传销者的构成来看，那些被查获者往往处于传销金字塔的底层，他们劳动技能单一，或者是涉世不深的学生。

　　而过去，对一般传销人员采取的是说服教育和遣散的方式，对传销头目严厉打击。但这种说服教育和遣散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功效。其中一个原因是传销者加入传销组织后心理发生了一定扭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传销者原有的生活圈子业已破坏，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

　　所以，遣散实在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堵”法，我们不妨试试一些“疏”的办法。疏不仅是对传销者心理上的疏通，对他们讲明传销的非法，还包括对他们生存土壤上的疏通，比如对有过传销经历的人不歧视、不仇恨，让他们重新受到亲情的接纳，甚至可以为有志者提供一些劳动技能上的援助，让他们尽快从传销的泥潭中挣扎出来。

　　当然，有人会说传销已演变为“经济邪教”，不严打不足以正视听。但仅有堵是不够的，试试疏导又何妨？

　　“洗脑秘笈”

　　不忍心骗自己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呢？是不是因为能够挣钱呢？那你能够挣钱了，他们还是过着贫穷的生活会埋怨你，甚至骂你，那时你怎么去说呢？所以我们看一下，骗他们只不过是给他们带去一次机会，只是一种方式，没有让他们因此倾家荡产。花一点路费而已，难道这一辈子用了那么一点路费就挣不了钱吗？难道你只想挣钱而不允许你的亲朋好友挣到钱吗？所以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尽管把这机会带给他们吧！

　　为什么公安、工商说这是犯法的？

　　如果真是犯法的，他们为什么不全部抓起来呢？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呢？现在这个行业没有立法，国家是靠媒体来限制这个行业有过多人来从事而导致宏观失控。你想想，如果公安、工商都说了不犯法，就会有很多的人来从事，社会上种田地的农民不种了，打工的不打了，清洁没有人打扫了，怎么办？所以他们只能说是犯法来限制过多的人来从事。

　　(摘自传销人员教材《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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