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兄弟(小说)

　　沈仁康

　　《“南海Ⅰ号”文艺作品有奖征文启事》(见本报4月13日T04版)刊出之后，广大作家和业余作者踊跃投稿，积极参与。对此，我们十分高兴和期待，并将陆续选登其中佳作。

　　让我们继续把目光投向浩瀚的大海，追寻“南海Ⅰ号”的渺渺芳踪。是的，美丽而神秘的“南海Ⅰ号”，她本来是选择一个风和日丽、春光如海的好日子启程的，她像一位备受瞩目和宠爱的新娘，金镶玉裹，披红挂彩，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在众人的簇拥和欢呼中，怀着憧憬的喜悦，踏浪远行，开始一次蜜月般的豪华浪漫之旅……谁知道呢，是她被璀璨瑰丽的水晶宫迷住，不能自拔，以致留连忘返，弃却凡尘；抑或海神被其超群拔类雍容华贵的美艳惊倒，一见钟情，拽住不放，将她紧紧搂在了自己深邃博大的怀中？

　　她一去不回。留给后人的，是无数个未解的谜！蓦然回首，时光已逝去八百多个春秋。

　　本期，广东著名作家沈仁康先生为我们讲述了一对异国商人朋友同船远航的故事，危难之际他们生死不渝的深情厚谊，动人心弦；尤其张大行的形象，忠心赤胆，无私无畏，风骨翘然，高义薄云，感人至深。

　　——编者

　　一

　　南宋年间。广州珠江岸边的一条卵石铺成的街市十分繁忙，人头攒动，吆喝不断，珠帘垂挂，灯笼高挑，店铺一家连着一家。这里酒肆食肆连袂，绸缎铺金银铺挨个儿，最惹人注视的是七八家波斯商人开的珠宝店拥在一起，门面涂着蓝色、蝌蚪游动般的文字金光灿灿。店主人都是深目高鼻，宽眉浓鬚，态度恭敬，老远就用广州话和人打着招呼。

　　其中有一家店主人叫马宝海，生意更是做得大。此人识货，贩来红宝石、猫儿眼、祖母绿、犀角、象牙等珍贵之物，又把瓷器、丝绸之属运将出去，货路畅通，获利甚丰。在这街市上颇有点名气。

　　再说船老大张大行，这天趁风软日丽，纤云行空的好天气，出来闲走，一头扎进了马宝海的店铺。两人因为商业上的来往，早就熟悉得亲如兄弟。马宝海一见张大行来，脸上笑成花，连忙让座献茶。张大行时不时会到店中坐坐的。

　　张大行自己没有船，可是船主出海都争着请他当船老大，他有20年出海历史，有丰富的海上经验。坊间统计，南宋年间有几百上千条船在南海沉了，大海凶险，风浪无情，而他总能化险为夷，赢得众人敬仰。

　　张大行走在街市上，许许多多店主向他招手问好。

　　张大行在马宝海店内坐定后，马宝海问：“船老大喜色满脸，是给小店分喜来的吗？”

　　张大行说：“正是。半个月后，我要驾船出航波斯，各货主纷纷在船上定了舱位。你的妻儿两年前回了波斯，你呐，顺风顺水，该回波斯看看了，顺便再把他们接出来，也置办点货物回去。你我是无话不谈的老街坊、老熟人、老相知、老兄弟了，一路有说有笑，也不寂寞。”

　　张大行40多岁，比马宝海稍长几岁。他性格豁达、重义气，马宝海热情、开朗，两人很投缘。

　　马宝海一听，很高兴，这正是他日夜思谋的事情。广州来往波斯的船虽不多，但也常有，只是海路风险莫测，那些出洋的船家、贩运的商贾，都要有冒死的勇气，生意上几倍的获利才能叫他们持勇远行。马宝海很少回波斯，道理也就在其中了。这次张大行掌舵，他是放心的。张大行的话，一下子燃起了他对妻儿的思念。

　　他还有点犹豫：“依你预测，南海之上不会有大风浪吧？”

　　张大行听出他的不放心，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马宝海怀疑我的经验？不过，他还是耐心解释说：“各货主都在忙着办货装货，你也不要犹豫拖延了，半个月后一准启锚。你想想，于今才三月，半个月后也才芒种前后。我学诸葛孔明夜观星象，日看潮汐，一再查看以往记录，四月间海上会有风浪，但没有飓风，飓风要到夏秋之交才频频出现。我们的船不是单桅木船、舴艋小舟，而是艨艟大船，长40丈，宽10丈，载重数十万斤，些许小风小浪不在话下。即使遇到飓风，凭我张大行20年经验也能及早避让。马兄弟，我张大行保你一路平安，一路顺风！你信我没错！”

　　马宝海浓眉抖动，深目流光，咧开黑鬚包围的大嘴“嘿嘿”笑：“吉言，吉言！”

　　张大行有点发福了，肚皮外鼓，器宇轩昂，他的自信足以使人没有半点疑惑。

　　张大行又说：“这次，我置办了一些瓷器，有福建德化窑的白瓷、象牙白瓷，有龙泉窑的青瓷，我希望有三倍的利呢！”

　　马宝海担忧地问：“我也想贩运点瓷器，只怕广州市场上瓷器不多了。”

　　张大行：“有，有，有，还有！马兄弟，你抓紧一点，舱位呢，我帮你留一个。”

　　此时远航的艨艟大船，都是几十、上百的客户，分租了船上一定的位置，舱里装货、甲板上住人，俨然是临时组成的大家庭。因为目的一致、同气相合，倒也是十分和睦的。因为海上漂泊日子很长，有的客户把鸡、猪仔都抱上船来养，沿路有新鲜肉食吃；有的客户把花盆栽上葱蒜，海上就有了新鲜绿菜。船上是另一番风景、另一个社会。

　　张大行走后，马宝海为回一趟波斯忙碌起来。他进了不少德化瓷器，洁白的、刻有暗花的盘碗深受阿拉伯人的欢喜；美似千峰翠色的龙泉器皿也深受阿拉伯人的欢喜……他自己就很喜欢这些东西。他还打造了有龙纹凤纹的手镯、首饰盒，准备送给分别两年的妻子。几双虎头鞋、几顶虎头帽，是给独生儿子的礼物。父母兄弟，各有馈赠，都是漂亮的锦缎。

　　艨艟大船停靠在广州东边的扶胥码头，置办好的货物自有专门人员运去装船，这倒不用马宝海操心的。扶胥港有座菠萝庙，庙里供奉着海神，人们在这里祈求海上平安，香火鼎盛，烟气氤氲。苏东坡由惠州被贬往海南，路过这里，也在庙里祈过福、歇过脚的。

　　时至四月中，艨艟大船启航了。扶胥港很热闹，这里不单是张大行掌舵的一艘船，还有其它的船要启航。彩旗呼啦，鞭炮震海，螺号嘟嘟，水波不兴，碧色远铺，海鸥翱翔，人声鼎沸。

　　二

　　张大行和马宝海和众客商站在船尾和舷边，向熟人、亲朋挥手。三支桅杆上啦啦地升帆，像海上一座小城一样的大船离岸了。

　　张大行：“马兄弟，你看天气真好，满海是万点阳光。”

　　马宝海：“我向真主祈祷多少回了，保我们此次旅程平安大吉。”

　　张大行：“你是我拉上船的，我也会保你一路平安。”

　　张大行在客户们上船之前，叮嘱大家多带几只葫芦，一旦落水葫芦是救命工具。张大行自己就带了很多只葫芦。在他的航海生涯中，有一回在七洲洋遇到风浪，他被卷入大海，就靠了许多只葫芦让他在海上漂了几天，后来被路过的渔船救了起来。因而他对葫芦非常有感情。这次，马宝海也背了好几个大葫芦上船，以备万一。

　　客户齐集在甲舨上，张大行抱拳高声说：“各位客户，各位贤达，从今天起，我们是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一家人了。”他搂着马宝海又说：“这位是波斯国人氏，没上船前我们是好街坊，上了船后我们是好兄弟。好，我们都是兄弟！”马宝海也连忙向众人抱拳致意。

　　“嗬！”甲舨上的人们呼唤起来。

　　客户中与马宝海也多有认识的。马宝海的珠宝店有相当知名度。尽管淮河长江一线，南宋与金国时和时战，而临安朝廷却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远在五岭之南的广州，更是奢华繁盛，女的穿金戴玉，男的珠光宝气，不以为奇，珠宝生意好得很呢！

　　船上静下来后，马宝海回了自己的舱位，掏出送给妻子子女和家人的礼物又欣赏起来。那一对金镯上的游龙在云里穿行，神形矫健，真乃神物，这是他最欣赏的。龙是中国人的图腾，他久住中国，对龙也是心仪神会的。从龙镯，又想到将要相见的妻子子女和家人，他的心情就如这万顷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张大行是忠于职守的，上了船他是不睡觉的，睏了打个瞌睡就是了。他不停地看天象观潮流，海上不比陆地，一步三险，一刻数变，船上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就捏在他手心里。他的眼珠不是黑色的，而是褐色的，祖宗中不知哪一代是混血儿，带有外族的基因。他的眼力像鹰眼一样好得很，天边的流云，海尽头的浪花，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努力从中寻找某种信息。自古称中国到地中海，中间要经过七海：中国海、红海、绿海(波斯湾)、威尼斯海、滂脱斯海、卓章海(里海)。今见吕宋岛的三屿方向，气漩激烈，浮云奔逐。张大行心中纳闷，如今这时候本不该有飓风生成，可是天老爷的事情人间是很难预测的。而这飓风会不会生成、有多大、向哪个方向吹，更是天机。张大行一直在甲舨上徘徊，无法下决心。

　　张大行又耐心观察了很久，他从航线东南方向的、气漩云团传来的信息判断，确信一次风暴已经形成。这艘船原拟到吕宋的三屿港口停靠一下，一是卸下一些货物；二是补充淡水和食品，现在看来要去三屿港，正好往风暴中钻，风险太大了。

　　飓风有恶魔的天性，非常奸诈狡猾。它有时在原地停留数天，积蓄能量，旋转不发；有时瞬间爆发，迅速朝一个方向猛冲；有时它在前冲的过程中又突然改变方向，走出一条匪夷所思的曲折路线……不管怎样，它所过之处必定灾难重重。

　　张大行顿时感到千钧压力落上肩膀，呼吸都困难起来。南海上成百上千的沉船，都是遇到了不测风浪而葬身海底的。

　　他决心不向东行，改为贴近海岸西行，绕琼州岛再向南去。主意一定，他吩咐船舵转向，艨艟大船在大海之上不过是一叶漂舟。

　　三

　　航行了几天，艨艟置身在阳江海域了；本以为风暴向北而去，然而盘桓了几天它却突然向西扑来，仿佛专门为追踪艨艟似的。

　　风暴到来之前，海上没有一丝风，海面平静得镜子一般，三支高桅没有风的鼓动，颓然下垂。艨艟大船寸步不动了。

　　马宝海奇怪这天气，紧张地问：　“船老大，怎么停风了？”

　　张大行苦恼地把手一摊：“这是风暴来前的征兆。”

　　船上的其它客户都诧异停风了，立刻传遍了风暴将临的消息。在海上的人，都是脆弱的，都惧怕风暴。很快有人点香燃蜡，祈告妈祖消灾。

　　马宝海红光熠熠的脸，变得苍白，他默默地念着“真主，真主……”

　　果然如张大行所说那样，风渐渐加大了，浪渐渐抛高了。几个时辰之后，狂风骤雨来了。船头的人看不到船尾的人，人们大声呼叫，但是呼叫声都被风声雨声浪声吞没了。

　　这条船上活动的船板，事先张大行都让木匠钻了眼的，容易系绳，容易拴人。出航前觉得有几个大葫芦，落了水就可以万无一失了；但在大风大浪之前，感到大葫芦太小太脆弱了，这船板才能顶点用。

　　张大行让大船向海陵岛靠拢，海陵岛是阳江海中的一个面积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岛屿。此时，风把浪推得几丈高，浪沫飞溅到离岸几里远的岛上的10余丈高的小山上，几天后，小山上的草木因为海水的浸泡全都枯死了。

　　一声巨响，阵风把主桅折断了，帆从桅顶滑落下来。船失去了动力，不能迅速调整角度适应风向，船开始打转。

　　灾难降临了，船侧翻了。

　　船上一片惊恐，一片慌乱，一片无序。

　　张大行赶到马宝海面前，在风浪声中大叫：“兄弟，是我把你拉上船的，我承诺过保证你的安全，你的妻儿老小还在遥远的波斯国等着你，你不能葬身海底，你要活下去。你抱住这块船板，死死抱住，这船板上有绳扣，死死的抱住！还有这几个葫芦，也扎好！要活下去，活下去，这是我这个中国兄弟的话语。”

　　船上人多，船板不多，张大行把船板给了马宝海，他自己怎么办？

　　马宝海满脸是水，分不清是浪花溅的还是眼里流的，在生离死别的关头，他感动地推让着：

　　“这船板你给了我，你就没有了。我清楚你的家庭，你的母亲比我母亲岁数大，白发满头，80岁了。你的妻子常年有病，她离不开你，你的家里不能没有你。”

　　张大行有点生气了：“我承诺过，要保障你的安全的！天降大灾，我也不能放弃我的承诺！”

　　船侧翻之后，下沉得很快。海上顷刻泛起无数巨大的气泡，艨艟大船沉到了20多丈深的海底。

　　马宝海拴牢船板、拴牢葫芦，一回头早已不见了张大行。这时，他才意识到，天色本来近夜了，加上浪沫雨雾的弥浸，海上辨不清东西了。只觉得从沉船上升起的一些漂浮物，在浪头上沉浮、推举、碰击。他借着船板和葫芦的浮力，没有沉入海底，可是不一会儿功夫，他经不住海水冷气的浸入，全身麻木了。他努力想再找一找张大行，哪儿还有影子？同船的客户也有不少抓到船板、扎着葫芦，可是一个都看不到。只见满海海浪像泰山压顶一样向他砸来，风声在他身边呼啸。

　　马宝海全身冻僵了，在脑海里盘旋的一点意识，逐渐消失，离他而去。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努力呼喊“真主”，还有他妻儿家人的名字。其实，他只是在意识中呼喊，并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在自己的意识中，是最强烈、最深情地呼喊了，这最强烈、最深情的呼喊，也给了张大行。

　　四

　　飓风向前推进，它在某个地方只逗留一天或一夜。次日，沉船地点风势小了，浪也平了，风用人们可以接受的平缓态度吹拂着，浪用人们可以容忍的温和姿势推拥着。好像在此之前，这里并没有发生过倒海翻江的震动、嘶喊悲号的惨烈。大海忘记了这一切。

　　海陵岛上的渔民曾经隐约地看到艨艟大船消失在风暴之中。天亮之后，众多渔船从港湾射向海面，搜寻幸存者。船上几百名落水者中，生还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一名深目高鼻的，叫马宝海。

　　他早就昏迷过去了，靠船板和葫芦他没有溺毙。当他醒来之后，他没有再牵挂妻儿家人，他只牵挂着张大行。

　　多年之后，马宝海携着妻儿，到海陵岛宽阔的沙滩上来遥祭当年沉船上的亡灵。沉船带着的满船瓷器、财宝已经深卧海底，等待着将来的一天重见天日；可是沉船上的几百亡灵还在海上沉浮，希望人们用心香、用不忘来祭奠他们。

　　马宝海跪在沙滩上，对妻儿说：“是张大行救了我的命。他呢，他已经和大海同在、与海共舞了。他没有死，我们的真主也在眷顾着我的这位中国大哥。”

　　图：

　　插图／简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