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书稿第75页,属于李克俭一家震亡的8个亲人 ■供图/习化环唐山市档案局 |
吴菲
一部征集了近3000名唐山大地震死者资料的书稿,一部寄托了找全242768名震亡者名字希望的书稿,一部原本计划在唐山大地震25周就推出的书稿,因为资金、人员、支持力度等种种原因,至今未能出版。而昨天,唐山大地震已过去了整整31年———
作者
这部被寄托了生人死者深切期望的书稿,出自唐山百姓们之手,那些普通的工人、农民、小职员、家庭主妇、引车卖浆者流,他们文化不高、说话鲁直、思想无华
“那天夜里她正好上夜班,据当时值夜班的门诊医生讲,地震前半小时她刚接待了一名患病的小男孩留院,送到病房。
读到这段文字是在唐山,27日凌晨,仲夏夜的风,很清凉。
“我姐”,是1976年时22岁的侯淑敏,唐山市工人医院儿科病房护士,“7·28”之夜遇难于单位值班时。31年后,记者跟她偶遇于唐山市档案局征集管理处一个旧旧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一部近乎被废弃的旧书稿最后残存下的309页大样。在那属于她的小半张A4纸上,记者看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照片上年轻得还剩一点点“婴儿肥”没有褪尽的脸和上世纪70年代女孩子那种颌下扣得紧紧的衬衫穿法,还有妹妹侯淑霞对她的爱。
关于那部书稿,是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故事,传奇的开头,不知所终的结局。它计划中的名字叫《想你》,副题是“唐山‘7·28’大地震震亡者碑林名录”。
1993年四五月份的一天,唐山人看到《唐山广播电视报》中缝刊出了一则几百字的启事,征集大地震普通震亡人的名字,有人要为他们出书,甚至想为他们在纪念碑广场后面立一片碑林。一石千浪,1976年那场灾难中“家家户户皆有死伤”的唐山人一下子就被这个想法击中了,源源不断的信件开始涌向启事中的地址。然而14年后,偶然被到访记者捧到手里的309页书稿大样,却几乎是当年那个天真冲动的美好愿景留下的仅有的碎片,一如焰火冲天后燃落的灰烬。
只是这“灰烬”依旧灼人。千余震亡者的姓名,每一个都注有身份、震亡时的年龄、生前住址、遇难地点,有的还有照片(甚至是用订书机钉在纸页上的真的老照片),然后有亲人为他们写下的文字———他/她是“父亲”、“母亲”,“长子”、“爱女”,“侄儿”、“外甥女”,“朋友”、“妻妹”……他/她是怎样的人、怎样死去,他们留给家人的苦楚、幸存人的哀痛……读到的人会觉得不容易呼吸。
今天,唐山抗震纪念碑广场后面是大片的绿地。能够铭刻24万普通震亡人姓名的碑林依然只是梦境。但至少,这24万名字中的千余却得以在《想你》这本书中站成了一片碑林———虽然只能在纸上,但还是碑林。
就是这“碑林”留下了22岁唐山护士侯淑敏在人间的印记,今日之前她一直静静地在那纸页上等待,等待多年后自己的名字能被一个陌生的人发现、轻轻唤起。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而她依然年轻。
如果活下来,她该是53岁的人了。
昨天,是“7·28”唐山大地震31周年纪念日。
“‘7·28’大地震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女儿虽然幸存下来,当时却无力去移动那巨大的水泥盖板,呼喊无应,母亲早已气绝身亡,几天后解放军用大卡车把母亲的尸骨拉走埋葬。”
亡者周时氏,76岁,她的身份是“母亲”,职业是“家务”,她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死后也不知被埋骨何处。但她的女儿周雅贞最终还是找到了慰藉:“‘周时氏’这不是名字的名字,最终得与唐山24万地震遇难者的姓名一同载入唐山大地震震亡者碑林名册中,母亲在天亡灵得以欣慰,幸存的我们也可赖以寄托哀思。”
这部被寄托了生人死者深切期望的书稿,出自唐山百姓们之手,那些普通的工人、农民、小职员、家庭主妇、引车卖浆者流,他们文化不高、说话鲁直、思想无华。它原本想叫的也是一个质朴到今天现身书市多半会被忽视甚至轻视的书名———《想你》。
只有读过,才可能知道这书里到底有什么。
■那么多失去
那么多失去:
李克俭一家震亡了8个亲人———母亲、妻子、女儿、长子、妻妹、妻妹夫、外甥女、外甥,76岁、39岁、37岁、17岁、14岁、7岁、5岁。属于他们家的那一页上,每一人都有照片,8张不同年龄欢笑或安详的脸。可那个孤独幸存的父亲只写了一句话:“上述亲人均在地震中因扒救不及时遇难。”
震亡者中属马爱伟年龄最小,他才只有6个月。他的母亲刘玉珍把他一声声唤作“我们的孩子”:“头地震那天天气非常
热,我们的孩子刚刚6个月,一晚上总是哭闹。我们开开电灯听到外面好像刮风下雨,还听到好像飞机起飞的轰响声。我正要隔着窗子向外看,房子就塌了,我们都埋在了里面,我们的孩子马爱伟遇难了。”
■那么多伤痛
那么多伤痛:
李耀华:“地震时我大女儿和她妈抱在一起死去了。”
38岁死去的张淑兰,在照片上那么温婉秀丽,让人看了移不开眼睛。她的夫君也只写了一句话:“我的妻子在‘7·28’地震时,被圆木压在腰部致死。”
邵新科失去了37岁的妻子和年龄分别在16岁、14岁、13岁的三个女儿。让他最痛的是他的儿子:“天亮了,有人对我说,你儿子叫你呢。我用全身气力爬着去找儿子。到下午1点才把我儿子扒出来。只见儿子浑身是血,头上有个洞,左腿断了。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他还安慰我说:‘爸爸,别哭了,天灾,没办法。’到了下午3点多钟,来了汽车,拉着我们去飞机场。到飞机场后,我儿子被人抱了下去,我们又往丰润县去了。后来听说,我儿子下车就死了。”他那懂事的儿子邵长林只有12岁。
■那么多错失的命运
那么多错失的命运:
24岁的李淑英“原在东北支边,12年没和家人在一起住。回唐山后到范各庄矿医院工作,母亲让她跟在唐山矿上班的哥哥调换工作好回到母亲身边。她是1976年7月27日才调到唐山矿的,不到一昼夜,还没报到就被地震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她长得漂亮,是个活泼大方的姑娘。在东北支边时,她结识了一个天津知青,虽然因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中断了朋友关系,但那位天津知青地震后还是坐火车赶到唐山来找她。听说她已经震亡时,他哭得痛不欲生。”
■那么多朴素的情义
那么多朴素的情义:
河北矿冶学院教师卢绍周震亡时39岁,他的女儿卢丽新写道:“父亲是平凡的,但在女儿心中却是伟大的人。”
李绍有的“7·28”之夜:“最要好的朋友彭晓臣与我同床而眠,地震被埋后我们双双握住手相互勉励:这是大地震,党和政府是会来救我们的。约过了4个小时,晓臣支持不住了。我当时抱歉地说,晓臣你如果不到我这儿睡觉也许不会被砸(当时不知道别的房都倒了)。晓臣说‘我并不后悔’,他握着我的手死了。震后约10个多小时,我侥幸被人扒出。”
还有,悔意。张启昌曾经试图救出16岁的小弟张永平:“地震那天,母亲和小弟睡在一起。地震后,我们的小房没倒,跑出去一看,母亲她们住的大房子震平了。整个一大块焦子屋顶正压在炕的位置。我们找了一根棍子一点一点撬动,在挪动焦子顶块时,我总觉得是踩在了小弟的身上。等把他们扒出来后,小弟已停止了呼吸。我总觉得是我踩死了小弟,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痛哭一场,我的心里一直非常难过。”
还有,感激。书稿上钉着76岁震亡的张俊峰一张医院挂号证,可能那上面是女儿张春兰能够找到的父亲唯一的照片:“我父亲张俊峰地震后被埋在废墟中,被我们扒出后,已经不能动了,鼻子出了很多血,我们用棉被把父亲抬到复兴路上。一直等到第三天中午,由汽车送到了飞机场,坐飞机到了大连,安置在大连机车厂医院救治,医生日夜守护。但父亲终究不治。院长亲自把我父亲的遗体送到了火化厂,把骨灰盒给我们寄回了唐山。父亲去世时,我们虽然没在他身边,但医生护士们照料亲如子女。大连机车厂医院医护人员对我父亲的一片爱心,我们永生难忘。”
……
这是全然普通人的精神世界。痛苦需要告解,哀恸需要宣泄,爱需要表达,感恩需要昭告天下。
“人们需要,需要这样的呼吸和沉浸,这样的感伤,需要这样的抚慰和相濡以沫,还有自我荡涤。”说这话的是《唐山大地震》的作者钱钢。
编者
242768个震亡的人大多普普通通,可他们也曾在这个世上美好地存在过。活着的人不应忘记他们。难抑冲动,夫妻俩拿出800元钱登了那则征集震亡者名字的启事
怀念者
越来越多的关注正投向普通平凡的震亡者。终有一日,他们不一定要被钱钢写进《唐山大地震》才有名,也不一定要被记者们不厌其烦地关注才有名
26日晚在唐山,记者见到了《想你》这部书稿的发起人。56岁的唐山人习化环晚上10点从他正在住院的开滦医院跑来见我,同来的还有他的妻,高雁霜。
他们同是唐山人自己俗称的“震漏儿”,就是地震幸存者。习化环在地震中死了他结婚刚8个月、怀着6个月身孕的妻子,一夜之间妻离子散。高雁霜则失去了父亲。1993年,习化环是唐山经济广播电台的副台长,他和高雁霜还有另外两个“震漏儿”朋友李唯增、李绍友经常在一起说起地震往事,渐渐就萌生了办这么一件事的念头。
“242768个在唐山地震中震亡的人,他们大多数藉藉无名、普普通通,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也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很美好地存在过。活着的人不应该忘记那些不幸的人。”很素朴的理念,虔敬的感情,难抑的冲动,夫妻俩自己拿出800元钱到《唐山广播电视报》登了那个启事。
■她是第一个读者那些信总是看得直哭
接下来的反响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一条发在中缝的几百字启事、一个纯民间发起的项目居然引来了那么热烈的反响。
那时,高雁霜在邮电局的爱委会管后勤工作,她担负起了收信的工作。“每天几十封信涌到我单位那个很小的传达室,把大家都惊着了。还有好些是亲自给送来,那些照片有些是直接从家庭相册上撕下来的,发着黄,很珍贵,可他们就捧着来给你。”那种淳朴、信任和托付,让她之后多年始终不能心安。常常,来送信的人会和她聊起地震的事,聊起失去的家人,每每站在那里手拉手掉着眼泪。那些信,她是第一个读者,也总是看得哭。
习化环则印象很深一个遵化的小女孩,把自己的信精心折成了鸿雁的样子寄来。一些企业的负责人赶来表示愿意掏钱帮他们做这件事,钢铁公司、摄影协会的朋友都说“需要什么,有什么能尽义务的,随叫随到”。
征集中一件很“读者文摘”的事发生在习化环自己身上。“有一天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写我的前妻。我很纳闷儿,我没写啊。再问家里的人,谁都没写。可关于她的事还都写得很准。”最后发现,是他现在的妻子高雁霜写的。这一份对彼此感受的在意和感念,和他们正在操持的这件事情一样温暖。
习化环和高雁霜夫妇,是很朴实的人,他们坦言当初并没有那么多那么“人本”的思想,他们想得实在得多,祭奠亡灵之外,再有就是给后人留下一些参考。所以他们的启事中要求大家写的涵盖了建筑、地震前兆、急救方法。最终那些朴实的文字和照片呈现给了人们一些活生生的上世纪70年代图景,比如,“那时候好像人人都有那么多亲戚”。
■夫妻俩觉得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此事
后来,因为习化环电台工作的忙碌及各种环境情况的变迁,夫妻俩觉得实在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把这件事完成,就把它交给了唐山市档案局。在那里,这部书稿遇到了它的另一个“贵人”,档案局编研处的处长贾润贤。“1998年底我接手编研处工作,觉得这东西这么好,那一袋袋的信这么扔着也不是个事儿。”她开始跟其他5个同事一起用业余时间义务编辑这部书。
今天,记者手中拿到的这份大样上处处都是细微如发的编辑痕迹,每个亡者的资料都经过再三核对,一字一句都被精心梳理,那些类似“家访”、“清洁照片面部”之类的注明,历历都是让人感动的精准和耐心。
贾润贤告诉记者,他们经常是流着泪编这些书页。不止一次,他们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家人。而今拿起这部被荒弃多日的书稿,她依然能一下就翻到其中某页,指出“这是我表姐”,“这是我爷爷”。
■征集进行了5年因种种原因停滞至今
《想你》一书的资料征集工作一直进行了5年,最后征集到了近3000名震亡者资料。1999年全部编辑完毕,2000年出了样书。但后来却由于资金、人员岗位变动、支持力度等种种原因,原准备在唐山大地震25周年之际推出的这部书最后停滞了。
再后来,即使是在档案局内部,这部书的命运也慢慢走向了少人问津和不为所知。甚至这最后残存的三百页书稿大样由谁保管都一度成了问题:“人说,那上面都是死人的名字,觉得忌讳……”
26日,记者在这部书稿大样现在的保管人———唐山档案局保管处王金国处长的办公室发现,他同屋的同事、26岁的唐山人陈沫居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部书稿,他很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呀?”听说后倒很兴奋:“这东西挺好呀。那我奶奶也该收进来。”陈沫震后出生,这辈子没见过奶奶。
时光永在流逝。转眼,唐山大地震已经31周年了。今人当如何让后世记得那些曾经同样美好过的生命?
美国历史学家舒衡哲有言:“数字固然重要,但数字并不能增强受难的真实性,也未必能真正了解痛苦的本质。”缺乏情感化的个人记忆来支撑,历史叙述就会缺乏动力和所应承担的伦理意义。对记忆的叙述方式导致的是对生活和未来的塑造。
■每个普通的人都应该被纪念
普通人的名字有意义吗?不同文化中的人有不同的回答。
钱钢的经历:“这十多年,因为《我和我的唐山》(注:《唐山大地震》的引言)一文被编入中学课本,香港青少年对唐山始终充满特殊的关切,有的学生甚至对解放军255医院小小灵堂里那些死难孩子的名字耳熟能详。”
而央视记者柴静则有一篇博客一年多前就被广为流传,在那里面,她跟钱钢在上述同一篇文章里写过的、失去了两个小儿子的父亲有一段对话:“我问他:‘你没有想过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纪念墙上?’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他们又没有为国家做什么贡献。’‘你觉得有贡献的人才能刻上去吗?’他犹豫了一下:‘他们只是孩子。’‘你不觉得每个普通的人都应该被纪念吗?’”
“一个具体的生命在宏大的国家面前是微小的,即使在做父亲的人看来也是一样。”“今天,个人还是淹没在那么宏观的叙事当中,服务于一种集体意志。今天的纪念馆,2万多平方米的大馆,到处是抗震救灾的内容,而关于个人的其实还那么少。我们从来没有一个像‘9·11’或广岛那样的记录个人名字的名册放在那儿。”
■再难也要把书编完要给唐山人一个交代
“唐山大地震不只是一个历史事件,它背后所隐含的是我们想从历史中发现的一种价值观念———我们究竟有没有对我们国土上的每一个具体生命给予足够的尊重和珍视,有没有一个这样的价值体系?”如是感慨和声声叩问是让人无法背过脸去假装听不到的。
26日晚,习化环夫妇跟我告别,说居然还有人会问起这本书,这让他们受到了鼓舞。从今天起,他们会更积极,再难也一定要把《想你》这件事做完。其实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不能心安,因为没能对当年那么多向他们托付自己亲人的唐山人有个交待。
27日,唐山市档案局和民政局合作的“唐山728纪念网”正式开通。档案局也计划要将“地震三大名录”———震亡名录、伤残名录、孤儿名录的收集工作加大力度地推进。
越来越多的关注正投向普通平凡的震亡者。终有一日,他们不一定要被钱钢写进《唐山大地震》(比如姚翠芹)才有名,也不一定要被记者们经年不厌其烦地关注(如党氏三姐妹)才有名。
“珍惜生命,是普世的价值,文明的起点。善待生命的民族,才有健全的心智。当每一个个体都有尊严,一个国家才称得上真正的强大。”钱钢如是说。
昨日凌晨3时42分起,唐山街头那些十字路口,又有点点火光闪烁。那是“7·28”大地震中逝者的家人在为他们献祭。
每年的地震纪念日,还有清明和冀东传统的为死去的亲人送寒衣的日子,在夜幕降临后,唐山人会在城市的每一个路口,画一个圈,在里面烧纸。这其实会影响交通,但没有一个人说不对。因为唐山那24万亡灵,大多是没有坟场的。没有骨灰盒,也没有地方可以铭刻他们的名字。按照老家习俗,在路口烧纸,不管亡灵们漂泊到哪里,都会收到对他们的祭奠。
死去的人借助生者得到重生。只要不被遗忘,他们就永远活着。
“也许隔着一层空间,就是弟弟所在的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跪下来请求大地传情,把两个姐姐的思念带给弟弟,在他曾经生活和遇难的土地上,他已千古留名。”在《想你》一书里,唐山人高虹、高峰曾把这话说给唐山发电总厂工人高毅、她们永远19岁的弟弟听。
每一个普通人都应该被纪念。
每一个亡魂都应该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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