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抹晨曦跳上重庆道与广东路交口洋马车雕塑的金顶时,五大道上响起了环卫工人的扫帚声,刷,刷。是那种扫帚苗捆扎成的大扫帚,那种农民用来晒麦扬场的大扫帚,在五大道亮光光的柏油马路上,刷,刷。七月槐花正茂,遍地鹅黄。工人将花瓣儿一簸箕一簸箕收起,倒入标有“和平环卫”字样的三轮车斗里,然后骗腿上车。车轮水车般转,轻悠悠的,车后一路槐花香。
五大道并不仅指五条街而是一个街区的统称。它南起马场道,北至成都道,其中睦南道、大理道、常德道、重庆道依次并行,东西延伸,形成了一片方圆130公顷的区域,纵横23条马路,有一千六百多所房子、两千三百多个门号,建筑面积一百多万平方米。
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水洼苇荡。1860年天津被迫开埠之后,9国列强陆续设立租界。到了20世纪初,天津在中国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朝政更迭,军阀混战,天津租界成了他们的政治避风港;又由于天津得地理、交通与海关之利,充满了商机,一些清朝遗老遗少、下野政客、工商富贾和外国人纷纷拥入天津,争相在五大道置地建房,这一带就成了天津当时最高档的住宅区。
五大道是近代中国的一个缩影。遗老遗少在这里长吁短叹;新思想、新观念也在这里酝酿与传播。廊柱犹在,记录着起义将领高树勋、革命烈士杨十三、抗日烈士张自忠忧国忧民的深思;庭院深深,回荡着清王朝王爷们寓公生活的空落与寂寥;绿阴掩映,看不见刀光剑影,施剑翘在这里密谋了刺杀孙传芳;窗幔低垂,听不到窃窃私语,胡仲文、陈亦候在这里策划了护藏国宝16只金编钟。有许多影响了中国和世界的外国人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奥运会短跑冠军英国人利迪尔、美国第三十一届总统胡佛,都在这里留下生命的足迹。数不清的风云际会,看不完的人生遭遇。
毛泽东曾经赞叹“北京四合院,天津小洋楼”,小洋楼是天津一宝,五大道又是天津小洋楼最密集的区域。走在五大道上,仿佛进入了万国建筑博物馆,各个历史时期、各个风格流派,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完美体现或只鳞片羽,中西合璧,多种建筑风格的杰作比比皆是。一座座小洋楼,便是一页页世界建筑艺术的历史画卷,独立于世,绝无仅有。
时世更迭,如今五大道居民,士农工商,五方杂处。遛狗的女人牵着贵妇犬出门时,下岗女工的煎饼馃子摊也点火了。女人们睡眼惺忪,用笑意相互问候,连狗都不叫,不忍打破这清晨的静逸。街道在深深呼吸,五大道清晨的味道啊,说不出,嗅不够。这几年,政府整修五大道,街角建花廊,路边铺新草,花墙上爬满蔷薇,新增绿化面积七万多平方米,新增林木十几种。如今一街一景,这边白玉兰绽放,那边西府海棠落英缤纷。负离子被花瓣儿托起,就有了颜色和味道,绿如冬青,红如凌霄,而那馨香,被新草和露水浸润了,便越发馥郁。
天空中,一只鸟儿掠过,扑棱棱,扑打翅膀的声音在静逸中让人心动。仿佛是只戴胜呢,顶一头美丽的扇状羽冠,华丽的羽毛在空中划过一道彩虹。顿时,屋檐下,树桠上,啁啁啾啾一片。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据说五大道如今有禽鸟二三十种,一年四季鸟鸣不断。杜鹃鸣声悠长,“布谷、布谷”,从晨直啼到夜。长尾巴花喜鹊、短尾巴灰喜鹊,叫声简单直白,喳喳,喳喳,比赛似的,一声比一声嘹亮。叫得最动听的要属红靛颏,躲到灌木丛里,身儿影儿不见,却用歌声与人交流,唱起来清脆婉转,分外悦耳。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八哥儿,蹦蹦跳跳,在便道上觅食,不知它会不会说话,只顾偏着小脑袋看人。
晨练的人上街了,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或慢跑,或疾趋。都是老街旧邻,点点头,扬扬手,就算打了招呼。忽然,一个中年男人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人面生得很,一边跑步一边右手推着自行车的车把。是了,这一定是个远道来的,看好五大道早晨的负离子,将这里当作个大氧吧。
逛早市的人往回走。那是些中老年夫妇,相偕相从,手里拎着绿的芹菜韭菜,红的李子桃儿,一点点一簇簇地闪跳,街上顿时鲜活起来。爱美的夫妇,菜篮上插束太阳花,俗名叫做“死不了”的,红红黄黄白白粉粉,5毛钱一束,买回来栽到花盆里,要不了十天半月,家家窗台上便五彩绚丽了。睡懒觉的人家,自有小贩关照。现今新建小区严禁小贩出入,而五大道却永远敞开着大门,也唯有五大道,还能听到小贩有滋有味的叫卖声,看见磨剪子抢菜刀的人坐在门槛以外,在磨刀石上兢兢业业磨快一把菜刀。生活细节往往印证时代,还有哪里能像五大道人家,每天用煤油墩布擦菲律宾木的地板,一年换两季窗户,夏天拆下里扇玻璃窗换纱窗,不等入冬,又拆下纱窗换玻璃窗的呢?拆拆换换,年复一年,便是这年复一年,五大道在保护着历史风貌建筑的同时,努力维系着原有的生活形态。
现代化进程大踏步挺进,强调历史风貌区生活方式的保护,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当我们提出历史风貌区保护这一命题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提出了双重考问:不仅保护历史建筑,还要保护原有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产生着一代代名人和生生不息的人生故事,这才是历史风貌区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源。
太阳升起来,街头街脚,不时爆响孩子们的喧闹。这里有全市最好的幼儿园,每天早晨,孩子们充满稚气的欢笑都会冲破五大道的恬静。之后,汽车自行车将充塞所有街道,再之后,一家家公司人来客往,一座座酒楼煎炒烹炸。街道洋楼都挂上了历史风貌建筑保护的标志牌。马车载来了游客,枣红马,西洋车,恍如倒退了的时光,叮零零过来,叮零零过去。导游员手举小黄旗引来了游客,摄像机,照相机,所有镜头对准廊宇屋厦,说不尽的廊宇屋厦,看不尽的廊宇屋厦。
当一片街区蕴含的丰富历史文化融入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灵魂就变得滋含丰润;当一片街区蕴含的丰富历史文化融入一群人的生命,这群人会感到无比自豪。
2007年7月28日星期六,五大道之晨,历史还睡着,生活醒了。
宋安娜,本报高级编辑、文艺部主任,天津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桅顶瞭望》、《圣光》,散文集《别让我成为富人》,长篇文化随笔《解读梁斌》及文艺理论专著《侦探小说学》,并主编《梁斌新论》、《梁斌书画论》、《九方食汇天津卫》、《南市文化风情》、《犹太人在天津》等文化艺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