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之罪，谁之罚——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彭达

　　故事发生在1860年代的俄国。此时的俄国已经先于美国废除农奴制。诡异的是，与充满暴发户式活力的美国不同，小说在一片凄苦中拉开了序幕。

　　小说描述了一宗普通的凶杀案，凶手受不了良心折磨而向警方自首，最后在西伯利亚服刑中得到灵魂的新生。稍稍特别的是凶手与被害人的身份。一个是因贫穷辍学的法律系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是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辽娜。死者的职业使得凶杀案的发生不算特别意外，意外的是凶手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其实，他的行事也是受到同龄人的启发。穷学生第一次到阿辽娜处典当时，听到别的大学生提议杀死阿辽娜，因为她的职业和为人不仅对人无益，而且对大家都有害；而需要帮助的年轻一代却得不到帮助。杀死她，用她的钱为大众谋福利，这种行为符合正义。眼看着失业的九品文官马尔美拉陀夫靠酒精逃避对妻儿的责任，缺钱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定实施这一正义行为，为大众谋福利。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同于一般的杀人犯。他是学法律的，发表过犯罪心理的论文。所以，“正义行动”的一切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如何进门，如何动手，如何清理现场，如何脱身，但他按照计划行动时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预期。

　　他以典当财物的借口到阿辽娜家，乘其不备从身后劈死她，接着在她的房间拿了些钱财，不巧阿辽娜的异母妹妹莉扎韦塔意外提前回家，呆望着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姐姐时，他想也没想又举起斧头劈死了妹妹。杀死两姐妹后，真正的意外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始陷入没完没了的精神折磨。

　　应该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有足够的精神准备。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大学生就说过，在社会的天平上，一个恶毒的老太婆连虱子蟑螂都不如。用她的钱服务大众，千千万万桩好事还抵不过一宗小小的罪行？

　　他曾反复思考：杀人是否有罪？杀对社会无益或有害的人是否有罪？人是否有权为了一个远大目标或造福民众而杀人？历史上的伟人双手沾满鲜血，踩着众人的尸体走向王座，受到后世的顶礼膜拜，他们哪来的杀人权力？他在其犯罪心理论文中回答：人分为常人和超人。常人生来服贴、顺从、规规矩矩，超人以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推动世界进步，有权毫不犹豫地破坏法律，有权做恶事。显然，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当作超越常规人群中的一员，至少他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但他没有料到，当观念中的权利转化为实际行动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无意中重复着麦克白夫妇的命运。

　　麦克白夫妇所受的精神折磨拉斯柯尔尼科夫照单全收。杀死阿辽娜姐妹后，他浑浑噩噩回到住处，神经质地检查衣服、手、钱包上的血迹；不断地喃喃自语，杀她不是犯罪，他只是想为民造福，以后会做成百上千的好事来弥补。他面对侦探波尔菲里的问讯时，就像战场上的麦克白，沉着镇定。但比他更熟知犯罪心理的波尔菲里很明白———罪犯逃不走。他无处可逃，他在心理上逃不掉，会成天疑神疑鬼，提心吊胆，最后前来自首。的确，杀人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生热病、做噩梦。为摆脱精神折磨，屡有自杀和自首的冲动。而这桩谋杀案也使他不得不与母亲、妹妹疏远。可怜的母亲为儿子的前途不惜以婚姻的形式卖掉女儿，妹妹也愿为哥哥放弃自己的人生。在两个亲人面前，他纸面的正义不啻显得缥缈、可笑。

　　拯救灵魂的使命往往由女性完成。女人对于传道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忱，对苦难有着惊人的耐力。马尔美拉陀夫的女儿索尼娅为了酒鬼父亲、害痨病的继母和年幼的弟妹，向政府申请黄色执照，操起皮肉生涯。这个连自杀权都没有的18岁的姑娘始终关爱怜悯酗酒的父亲和不堪生活压力脾气暴躁的继母。乍一看，仿佛是这个富于宗教精神姑娘的眼泪促使拉斯柯尔尼科夫认罪并重新皈依上帝。宗教的力量真的那么伟大吗？

　　斯拉夫民族中，责任感、绝对服从是宗教的基石。俄罗斯的社会关系并非按十诫的律法来调节。宗教虔诚与道德、法律无关。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监狱里碰到的罪犯，人人比他虔诚。在他们看来，就算打死不信上帝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也不是犯罪。为了得救，东正教鼓励忏悔，不是单独一人在密室向神父忏悔———神父有保密义务，而是当众忏悔。索尼娅的酒鬼父亲在小酒馆向众人诉说自己的懦弱无能，拉斯柯尔尼科夫向索尼娅承认杀人后，索尼娅没有建议他去自首(糟糕的法律意识)，而是建议他跪在广场上向众人叫喊“我杀人了”———似乎这是减少心灵痛苦的惟一办法。就连作家本人也在屠格涅夫面前表演过一番。有忏悔就有宽恕怜悯。加害人向被害人忏悔，被害人对加害人表示怜悯，一来一往成了仪式。被杀死的阿辽娜姐妹无法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表达怜悯，这个角色由索尼娅代劳，毕竟她是莉扎韦塔的朋友，富于宗教感的姑娘痛心于他的远离上帝，于是上帝惩罚他，把他交给魔鬼。甚至连刑事侦探波尔菲里也不吝惜表达他的怜悯。

　　整个故事若从司法程序的角度看，帝俄时代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警方在凶杀案的侦破中没有非法取证，没有刑讯逼供，波尔菲里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劝告类似美国在后一个世纪流行的辩诉交易，甚至人性化很多。尤为可贵的是，法庭量刑能充分考虑罪犯的心理状态。即便看似无可挑剔的司法程序有足够的程序正义，有足够的自由(废除奴隶制)，刑事案件却层出不穷，有增无减。印证了托克维尔的话：谁想凭当时的法律汇编来评断那个时代，谁就坠入可笑的谬误。

　　如果说法律是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犯罪、法律、惩罚。但正义在哪里？是劫富济贫杀死阿辽娜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良心告诉他，那不是正义。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判刑的时刻吗？谁会在这时大声说“正义得到了伸张”？作者无意把法律系大学生的犯罪故事写成一本推广法治观念的小说，或许他以作家的敏锐告诉我们，在年轻人看不到前途，弱者得不到帮助的社会，充斥着犯罪与惩罚，但惟独正义缺席。